六尘不染的意思是什么,六尘不染的意思解释

他是个不完整的妖,也是个不合格的僧。

他是个懦弱的爱人,狡猾的老师,蛮横的家长。

可最后,他还是俗念难了,不想忘了她。

阵雨稠密,来势仓促,打在茅草屋檐上,声音细碎似小蛇盘行。

破庙里,灯枯油尽,无光,佛像金身损破,映出点点残月。

和尚安饶盘身而坐,正在诵经。

天有些冷,他的布衣上打着补丁,肩上却搭了条全须全尾的狐狸皮,色泽红亮,与出家人的身份很不相称。

此时忽起了一阵风,将雨点吹拂至他面孔,凉意落在皮肤上,激起层层战栗。

身后正有人来,他听见了。

这脚步轻盈虚浮,大概是个纤细女子,安饶手顿了顿,没去摸那根驱魔降妖的禅杖。

女子脚步且轻且快,转眼便来到他身边,此刻弯下腰来,贴着他绕圈,脸凑得极近去打量他,片刻便朝门口喊了声:「姐姐们,这是个和尚!」

门口,几个妙龄女子踟蹰在那里,声音里染了些惧色,「观烛,快回来,他是和尚!」

可这叫观烛的姑娘不怕,反贴着安饶委身而坐,手肘拄在他膝头,仰面端详起来,「怕什么?这是个年轻的俊和尚。」

得了这女子的夸奖,安饶也兀自不动。

哪怕是他知道,这些女子并非凡人,而是蛇妖

观烛说:「和尚,我与姐姐们在附近修炼,你一念经,我们便痛苦不堪。从这往东再走十里,有个临真寺香火茂盛,比你这破庙可强多了,不如你去那里修行,就当行个方便可好?」

这几个女子身上有妖气,却并无浊气,想来是没有害过人的。

可人妖殊途,与佛门更是天壤,安饶并未理会,定了定神,口中却停了咒——经文自有法力,落入这些小妖耳中,便如缚绳,会拘得人浑身难受。

他虽是出家人,心性却如凉水一碗,平和冷淡,此时住口不念,也并没什么悲天悯人的意思,只是这小妖喋喋不休,扰得他不能专注,索性便不再念,也算施善积德。

可观烛有些恼了,这和尚竟不理她——若她尚是原形,此刻定会嘶嘶吐信。

「好傲气的和尚,我同你说话,你怎么都不看人的?」她方离了安饶的腿,此刻又攀在肩上,浑身上下似没有骨头一般,轻笑道,「哦,我知道了,你是修佛之人,眼里自然是没有我们这些妖孽的。」

话音方落,安饶睁了眼,微微斜过头去,她的下巴正抵在他肩上,眼也恰撞进他眼里。

为了挡雨,她头戴着薄纱笠帽,帽上绘着江边苇草,笔势蜿蜒曼妙,恰如她本人,一副不胜雨打风吹的柔态。

这笠帽罩着她大半的头脸,唯薄纱下露出两瓣红艳饱满的嘴唇来。

这嘴唇笑起来,发出轻快悦耳的声音,接着,一根葱指也指上了他,「姐姐们快看,他看痴了!」

观烛伸手撩起帽帘,这才露出一双眼睛来——眼型虽是妖媚,眼尾入鬓,眼神却很清澈,澄明透亮。

「你便看个够吧,凡心未断的和尚,将来可有的是苦头要吃呢!」

她咯咯咯笑起来,虽化了人形,却一时改不了蛇的习性,一边笑一边绷起足尖,在他身边腰肢轻摆,样貌分明只有十八九,风韵却活像个情潮滚涌的小妇人。

佛门净地,真不容她这样放肆,安饶蹙了蹙眉,伸手握住了身侧的法杖,轻斥道:「真是轻浮的小妖。」

观烛不以为忤,反挺身坐了起来,身子盘住他绕了又绕,「原来你会说话,我还当你是个哑巴和尚呢!」

安饶见她不怕,又闭眼合掌,只劝她:「你的姐妹们都已走了,你也该走了。」

她这才向庙门口望去,只见那里空无一人,只有雨如密箭,打湿了门内一寸茅草。

「咦?真都走了!想必是被你的法杖吓跑了!」蛇是走兽,遇难时各自奔逃,并没什么不对,观烛并不生气,只问,「和尚,你会降妖吗?」

见安饶不理她,她伸出脚去,将他的法杖勾来,顺势贴上他的手臂,脸靠在他肩头,「你这法杖,是降妖用的?」

她身为妖,竟能近这法器,不受苦痛,真有些奇怪。

安饶呼吸不乱,只答:「走吧,你没害人。」

「你叫什么名字?」

「出家之人,怎会有俗名?」

「岁数呢?岁数也随着出家没有了吗?」她想了想,抬手摸了摸这人的脸侧,「你生得好俊俏,面白如脂玉,唇红似朱砂。你再睁眼,我看看你的眼睛,是不是黑漆漆的,像我头发一样?」

安饶还真的睁眼看了她,这一眼换来她吃惊不小,轻呼道:「呀!方才怎么没看见,你是个妖僧!」

这人的眼睛是墨绿色的,不同寻常。

她仰头,用鼻息在他颈间嗅了又嗅,不觉得有妖气儿,便说:「你父亲和母亲,哪个是妖?」

「阿弥陀佛,既入空门,前尘俗世早忘干净。」

观烛瘪瘪嘴,「我知道,你们佛家讲究五蕴皆空,可不知道,你的空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知道五蕴皆空?」他问。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此为五蕴皆空。

无眼耳鼻舌身意,此为六根清净

无色声香味触法,此为六尘不染。

她学着他的样子,合掌垂面,身姿却还是蛇妖的轻浮之态,「师父,我说得对不对呢?」

安饶问,「你怎么学来的?」

「我在附近山上修炼,常能听见你诵经,久而久之,就记住了。」

那经文自有法力,落在她这样的小妖的身上,大概痛不欲生——安饶是妖僧,他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痛苦。

「回去吧。」安饶说。

于是观烛起身,将法杖好端端还了他,往门口走了两步。

她回过头来,望着那有些孤冷的背影,「我看你这里黑灯瞎火,缺一支烛,我叫观烛,是否我该留下?」

她不等回答,自顾自走回来,从背后贴着他的身子,手还摸了摸他光溜溜的脑袋,「和尚,我知道佛法普度众生,可我不信,若能渡我,我才信。」

「渡你?」

「妖也算众生吗?若妖想成佛,佛渡是不渡?」

观烛靠着他,手顺着领子,滑进这人前胸去,便看见他皮肤上,自己指腹下落之处,如同花泥入水,染上一缕薄红。

她垂头细看,只见自己的发梢垂拂在他胸口,如同黑色的笔触落在白纸上,不知怎么,竟勾勒出一道道的桃红色来,粉艳绝伦。

观烛不懂,问道:「你动了凡心?」

其实她并非有意勾引,只是妖性使然。

她也知道,修行是苦事,毁损他人修为,更是滔天罪过。

「空色一如,是我修行不够,并非你的错。」似乎知道她的想法,安饶开口替她开脱。

「既然你不怪我,那我能留下吗?」

她有些迫切地,带着希冀地看着他,眼中盈盈发亮,真像是一盏烛灯。

安饶于是问她:「你想成佛?」

「妖也能成佛吗?」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既未害人,为何不能成佛?」

「那你渡我?」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修行自洽,你又何须我来度化呢?」

她苦恼起来,歪着脑袋,嘴噘得仿佛能挂上油瓶,「什么呀?我不懂!」

可安饶又不理会她了,重新将法杖放下,合掌诵经。

这经文念得观烛头疼心悸,可她一声没吭,小蛇一般静静蜷在了佛脚下。

只余一片雨声。

茅草顶并不严密,偶有雨点漏下,落在他身上,被她看在眼里。

安饶恍然觉得雨停了,耳中却分明还有雨声。

他睁开眼,原来是蛇妖施法,刹那间将这破庙修整一新——佛像漆金,闪闪发亮,而她委坐在莲座之下,笑起来唇红齿白。

安饶看着她,轻蹙起眉,又觉得雨似乎更大了些,伴着电闪雷鸣。

他知道,眼前的庙宇、金佛乃至身前温暖蓬勃的篝火,都不过是这小妖的障眼法,是虚无缥缈,是水月镜花。

安饶叹了口气,沉下心来,口中念上一段破除诀,霎时间,一切幻象都如烟消云散。

眼看着四周被他打回原形,观烛直起身子,不解地望着他:「怎么了?」

「不过都是假象。」他说。

「可安逸是真的,不好吗?」

「佛门弟子,怎可沉溺安逸?」顿了顿,他合掌续道,「回去吧,我不会再回临真寺。」

观烛这才明白,原来他是自己放弃了临真寺茂盛的香火,要栖身在这破庙里修苦行的。

莫非他是个苦行僧吗?

安饶看出她意下之词,又是一叹,耐着性子解释道:「临真寺香火繁茂,香客络绎不绝,来者大多有俗事相求,闻之心乱。」

她了然地「哦」了一声,忽又笑起来,「哦,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们修佛之人都想着普度众生,原来也有如你一般,只想着独善其身的!」

自修行以来,安饶向来心如平湖,可这小妖寥寥几语,竟让他莫名有些恼火。

她说的没错,他是修佛之人,却只想着独善其身,难怪总是不得进益。

可看她那一双澄明的眼睛,说这话时全无恶意,更无嘲讽,不过是自然而然,心口如一,倒显得他的愠怒有些莫名。

安饶重整思绪,续道:「并非独善其身,只是免得落俗罢了。」

「这又不对,都说是众生平等,又何谓雅,又何谓俗?都说是『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那怎么香火繁茂就是落俗,身居破庙就是脱俗呢?」

他说不过她,安饶默默地想,这小妖比他更有慧根。

其实安饶也时常觉得,自己心性凉薄,佛缘颇浅。

他的母亲是九尾赤狐,修行历劫断了八尾,最后终于化成人形。

但妖就是妖——安饶对母亲最后的记忆,是她遁回兽态,啃食父亲尸身的样子。

那是一场弥久的饥荒,久到十四年来总是眯眼浅笑,从没动过一次怒的母亲,因饥饿猩红了眼睛。

她摇晃着最后一条狐尾,赤红发亮,像是一簇昂扬的火。

她垂涎的嘴角尚余着一丝血迹和肉渣,鼻尖耸动着,正向自己走来。

赤狐被赶来援救的村民乱棍打死时,有人捂住了安饶的眼睛。

村民们分食了赤狐,排队领汤时,安饶也在其列——那是他最后一次吃肉。

十四岁,安饶剃度出家,到临真寺做了和尚。

不久,庙里来了新方丈,方丈德高望重,一眼看出安饶半人半妖,不由分说将他扫地出门。

是的,他并非想要独善其身,而是被扫地出门的。

「你在想什么?」观烛的声音清脆,娇媚,与人间女子大有不同,像挂了饵的弯钩,将他从回忆中钩出。

安饶口中的经文一顿,便如断了线的佛珠,一时找不回头尾了。

「你还不回去?」他只好问。

「回去干什么?我想留下。」她恳切地望着他,「渡我吧。」

从她美丽的嘴唇里吐出三个字,渡我吧。

安饶捻珠的手停了,心却兀自搏跳起来,「真的想学佛?」

「嗯!」

「你不怕我?」

「就因为你入佛门,我入妖道,我便该怕你吗?」她眼中茫然,有些困惑,对他说,「人间自有佞邪苦厄,亦有良善慈悲,佛门妖道,皆不能免,江河草木,万象自然。」

佛门妖道,皆不能免,江河草木,万象自然。

生而为人,或是为妖,都不过是六道轮回,与此生的善恶并无关系。

观烛一直这么相信着。

「江河草木,万象自然。」安饶默默重复着她的话,眼也随之看向她,着魔般地吐出一句,「留下吧。」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那么漂亮,「真的?你肯渡我?」

「佛法普度众生,我没有道理不渡你。」他清了清嗓子,又说,「不过,有几则事,我要事先同你说明。」

观烛离近了些,静待他的下文。

「既要修佛,从此后,便不要再用妖术障眼。不论饥饿困顿,抑或冬冷夏炎,都是修行之一,不可自欺欺人。」

「好的,师父,我明白了。」

「你原本既是蛇身,捕猎在所难免,但如今既入佛门……」

他还没说完,她已抢着回答:「知道了,我吃素就是了。既然是五蕴皆空,那么不论是山珍海味,还是豆腐青菜,都不过是饲养肉身。师父放心,我绝不耽溺口腹之欲,更不会杀生。」

他点点头,「你有这份诚心,便是成功了一半。」

「成与不成,能修身养性,就是好的。」观烛摇了摇头,说。

她神色淡然,倒显得安饶有些急功近利——若真有慧根一说,安饶觉得,自己大概是真不如她的。

「你若能这样想,自然再好不过。人有三垢,便是贪、嗔、痴,望而生欲则贪,贪而不得则嗔,嗔无可解则痴。修行亦是如此,若能了却贪念,其嗔与痴,自然也不攻自破了。」

观烛此时老实下来,只在对面静静地睁着一双大眼睛,凝瞩不转地盯着他讲话。

安饶在想,她现在看着的,是自己的眼睛,鼻子,还是嘴唇呢?

「我懂了,师父。」顿了顿,观烛歪头,夸奖道,「师父,你好漂亮。」

话音未落,她便想起他曾说「空色一如」,不免有些惋惜——凡人写妖精,都要写「忽而一笑千万态,见者十人八九迷」,可见他们妖族,天生就是美艳魅惑的。

安饶有一半是妖,可这一半也够用了。

原先跟姐妹们混迹在一起,观烛单知道女妖们漂亮,如今见了这妖僧,方知道男人身上若添了这一缕妖气,也是不得了的。

更何况他妖性未泯,更添佛性,不知孰是孰非,孰真孰假,倒更应了那一句「此真彼假俱迷人」。

「空色一如」用在这样的人身上,真是有些暴殄天物了。

观烛天生爱美,自然也惜美。

可她的赞美让安饶的心一颤,像是手中的佛珠忽然生出了棱角,钝钝地硌着他的指腹,让他不得不走了神。

他微蹙起眉,双手合十,不再作声。

观烛懵懵懂懂,猜测自己大概又说错了什么话,这才惹得他皱眉头,可这人的愠相也是好看的,与不近人情的冷淡样子相比,更添了一点生气。

她学着他的样子,双手合十,盘身而坐,口中却并不知道该念什么,于是要不了多久,便悄悄走了神。

「师父?」她唤了声。

安饶没搭理,眉间沟壑更深。

「师父,我该怎么叫你?」她不馁,又问道。

他沉默了片刻,方简短地答:「安饶。」

「安饶?是取什么意思?」

其实他本名就是安饶,是父亲给他取的,意为安宁丰饶,后来,为他剃度的老方丈说,《妙法莲华经》中有一句「长夜安隐,多有饶益」,便一直沿用下来没有改。

此刻听她问起,安饶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只好反问:「你刚才说,你叫观烛?」

「是的。」

他点点头,「是个娴静雅致的名字。」

说完这一句,两人间便一时没有话,雨声趁势钻入这寂夜里,密密麻麻,打乱了安饶的思绪。

「现在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我先念一次,你要仔细听着。」

他吐出一口气来,清了清嗓子,诵出那些他已烂熟于心的经文。

并非本意地,他发觉自己念得比平日要快一些,似乎还出了一层汗。

外面下着这样的冷雨,他竟然还出了汗。

他知道自己此刻有些不寻常,也知道,大概是因为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妖,正在安静地,顺从地,甚至是崇拜地看着他。

身体里那与生俱来,但久久压抑的,属于狐兽的贪婪,可能正在勃勃苏醒。

观烛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细细的缝,像是随时要吐出红艳的信子来——她眉头紧锁,不知是因为经文的法力使她难受,还是因为安饶念得太快了,令她苦于理解。

看见她的表情,安饶不自觉停了下来,那紧锁的眉头便也随之舒展。

「留下一半明天再念,坐禅吧。」他说。

观烛有样学样,柔韧的腰腿在蓬草上盘坐,纤细的身体像是莲池中摇曳的花茎。

她双目浅垂,微微颔首,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无旁骛,相照不宣。

礼佛本应如此,心念不移,身同虚无,唯有真息凝聚,随心意降。

可安饶却久久不能静——纳降气息却乱于腔窍,收心敛意却难入真定,胸壑中似有怒涛滚滚,雷霆万钧,强要平复,反听得心擂如鼓,震耳欲穿。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闭上眼,便看见薄纱笠帽,帽檐上绘着江边苇草,笔势蜿蜒曼妙,不胜雨打风吹。

睁开眼,便又见笠帽的主人,盘坐在自己的对面,眉眼妩媚,而面容安宁,体式正直,坚定不移。

只有她红艳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在背诵着什么。

安饶仔细地辨认了一会儿,方知道她在背诵自己刚刚教她的经文,此时正背到「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这一句。

他不禁在想,这是否就是今后他们要一起做的事,昼夜更迭,饮食起居?

他的目光不受控地落在她身上,她是那样的专注,认真,更衬得自己心有旁骛。

她柔韧黑亮的发尾沾湿后,的确像是毛笔的毫尖,雨水便是透明的墨,顺着肩头,在轻薄的衣衫上氤氲开来,透出皮肤白皙的底色,蛇一般缓缓地,一寸一寸地蜿蜒。

察觉到自己正被盯着看,观烛抬眸,迎上安饶的双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呢?

不是雾霭迷蒙的,也绝不是澄明清澈的;不是欲壑难填的,也绝不是一尘不染的;不是热烈的,悲悯的,但也绝不是冷淡的,漠然的。

那是一双很复杂的眼睛,是神性与魔性的相斗,是佛性与妖性的相持。

墨绿色的眼珠像是两汪深不见底的潭子,有藤蔓正从那暗涌底下慢慢地摸爬上来,一边是脱俗,另一边是落俗。

藤蔓生枝,彼此纠结,缠绵相抵,密不可分。

在脱俗与落俗的拉扯交缠中,枝丫在那眼里织就了一张细密的网,网上布满了甜蜜的,粘浊的,世俗的尘。

观烛不禁深深地望进去,却恍然见那网的中间缠着一个人,虽全身都被缚着,但不见苦痛,倒见欢愉痴态。

她凑上前去,越要细看,越觉得那人离自己很远,越要追寻,越不得章法,反而悬宕焦急,不能自持。

恍然回神,才发现那网已罗天包地,扑面而来,那网中的人……

分明有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

像是大梦初醒,又似耳畔鸣钟,令她几乎心悸着回神。

透过这样一双眼睛,观烛总觉得,自己仿佛望见了结局。

一个模糊的,破乱的,孤独的结局。

雨仿佛越下越大了,雨滴透过稀疏的茅草,打湿了安饶肩头的狐狸皮——湿漉漉的,了无生气的耳尖像是听见了安饶此刻的心跳,被风吹得动起来。

潮气漫了整夜,雨势浇灭了隔日的太阳。

观烛醒得很早,抑或说,其实并没怎么睡着——一闭上眼,她便梦见那两汪墨绿色的深潭,更梦见自己沉溺其中。

再者,她曾听说学佛之人都要晨修,因此这一夜,心中也时时惦记着,只怕醒得晚了,会惹这位师父不高兴。

然而安饶并没有醒。

平日里,他的确起得很早,从不贪睡,但兴许是昨夜淋了雨,他又出了一身的汗,起先还觉得冷,后来反而燥热起来,到了后半夜,便昏沉地倒下了。

眼虽闭着,耳朵却先醒了,听见身旁窸窸窣窣的响动,方记起昨夜庙里新来了个叫观烛的女妖。

自己说要渡她,累积功德,兴许能够早日成佛。

其实这也不过是个刹那的念头,但世间种种,皆为念起,人生祸福,皆因念生。

一念清净,烈焰成池,一念惊觉,航登彼岸。

念头即是自性,自性即是佛性,这个道理,也应择日讲给她听。

但此刻实在是无能为力了——热气由鼻间涌出,砰砰打在唇上,仿佛灼浪翻腾。

安饶终于热醒过来,只是还睁不开眼皮,眼前的光似被遮去一点点,便猜测此刻,小妖正在自己身边垂头打量。

安饶将手指动了动——其实也不过是意念中动了动。他的手僵着,没力气乱动。

这半死不活的样子,令观烛有些为难。

她猜测这人是病了,但比起担忧,更多的是茫然。

生老病死,物竞天择,哪怕是这人病死在破庙里,也不过是他的命数,其实并不值得伤怀,但因这人曾说要渡自己脱离苦海,她心中又不免多记挂一些。

半醒间,安饶察觉到额头上冰凉的触感,不知是她的手掌还是手背,正探过来测他额头的温度。

他头痛欲裂,嗓子也仿佛被烙铁烫过,稍稍提气又觉得浑身都痛,索性不做反应,任凭这小妖去留。

「这样下去要病死了。」观烛蹲下身来,脆着声音给他下了通牒,宣告他时日无多。

片刻,脚步声渐远,安饶猜测她是走了,独余下他一个人。

他在想,如果自己此刻死去,脱离了烦恼的肉身,那么能否登上极乐,成仙成佛?

凡心未灭,大概是不能的。

但也没什么好怨,不过是因果轮回,皆有定数罢了。

转念,他却又觉得,那个仅跟他有一面之缘的小妖是不会扔下他的。

他莫名有些得意,甚至觉得身上的疼痛都有所减缓,直到神智又一次昏沉下去。

观烛想得远没有这么多,她太饿了,需要吃些东西。

这座破庙荒废多年,周围人迹罕至,平日里她都是捕些山鼠、鸟儿之类的猎物来果腹,但昨日刚起了誓,说要戒荤吃素,事情倒一下子麻烦了许多。

好在雨过之后,地上生了些蘑菇,她择了些无毒的,用衣裳包着夹在胳膊底下,又从树上摘了几个酸不溜丢的野果。

反正是无眼耳鼻舌身意,酸就酸吧。

路上经过她曾跟姐妹们一起修炼的地方,却没见到人影子,只在灌木丛中找到了一个被丢弃的蛇巢。

覆巢之下,还有几颗蛇蛋。

观烛吃过蛇蛋,在她看来,滋味和鸡蛋一样鲜美,并没有什么特别。

一旦遇到危险,蛇族能够立刻抛弃自己的巢穴和孩子,那么为了充饥吃掉同类的蛋,也不是什么罪不可恕的事情。

此时此刻,望着这几颗蛋,她舔了舔嘴唇,似乎在回想那熟悉的滋味。

想着想着,不知怎么便想起那墨绿色的两潭水,鬼使神差般,她又将蛇蛋放了回去,用叶子隐蔽地盖好。

走回破庙时已是午后,白天尚有一点暖阳,此刻天又阴了,紧跟着冷下来。

观烛看见那人依旧横躺在湿润的蓬草上,衣服一天一夜了还是没有干,湿答答的,溻在身上,本来是冷的,可又脸色潮红,烧出了一层层的汗来。

她哗啦一声,将手中的东西一股脑倒在地上,响声惊动了安饶,他一颤,终于再度醒了过来。

那小妖还带着那顶漂亮的笠帽,不知这一天都去了哪里,头发更散乱了,鼻尖上还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身边摆着些野果和蘑菇,被她用衣服包着,大概是在山上找来。

还有些散乱的木板丢在一边,刚刚的响动兴许就来源于此。

他哑着嗓子开口道:「这木头淋了一夜的雨,生不起火的。」

观烛本侧脸对着他,此刻听见声音,反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回过头来看着他,「你没死?」

安饶一愣,没说出话来。

「我捡来木板,是想给你刻一块碑,还想着幸好昨天提前问了你的名字。」她蹲下来,用袖子擦净木板上的浮水,「这下好了,你没有死。」

安饶失笑,复又问道:「那这野果?」

「自然是要吃的,不是拿来祭你,你倒可以放心。」

这话又让她说得不太中听,但安饶也渐渐习惯了,况且,此刻他也没什么力气说话。

不能使用妖术,觅食、赶路、生火,都要便颇费一番工夫。

天色黑透之时,观烛望着地上一小簇终于生起的火苗。

她静静发了一会儿呆,一点点摘去掌心水泡留下的死皮,默默地想,凡人的一生真是麻烦极了。

怪不得人常说活受罪,真没有错,百年蹉跎,只要活着就有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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