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起床后坐在方桌前吃早餐,这是一张白底上镶嵌着黑色杂纹的石桌,似乎相当有些年头了,台面已被磨得发亮,但具体时间也无从考究。初春的天温度不算高,院子里蒙蒙的雾气。祖父就着红花碗中的雪菜豆腐吃了一碗白粥,这是祖母用柴火一早在灶头铁锅上煮出来的,较为粘稠。
祖父吃完后走到屋外,他穿着中山装,身形笔挺,腰间挂着一串钥匙。他用其中的一把钥匙打开隔壁院落的铁门,将三轮车推了出来。三轮车的龙头上挂着一块硬纸板,上面端端正正写着四个大字:“回收旧货”。
祖父出去收旧货,而我也出门上学去。我的第一只书包是祖父买的,第一双雨鞋是,第一把雨伞也是。我总丢雨伞,祖父也并不责怪我,只是给我再买一把,那些雨伞都漂亮极了。买这些的钱,都是祖父收旧货挣来的。
祖父直至中午才回来,他已经骑车走遍附近村巷,一边打着车铃一边喊着回收旧货。我见过许多收旧货的人,却没有一个像祖父这样。他的腰杆挺得笔直,衣服一直都很干净,他待人彬彬有礼,附近村邻都认识他,而我也从来没有因祖父收旧货而感到羞愧。
祖父到家后开始整理旧货,也并不是每样都有用,总有些顺带的无用之物。祖父教我用磁铁辨别铝制和铁制易拉罐,铝制的值钱,大约能卖到一毛钱一个。亲戚对接了当地一家玻璃厂,专替厂里回收各种玻璃,祖父替他回收,顺带也开始收些旧货。
为了那些玻璃的回收,祖父在院落旁用碎瓦片垒起了半堵墙。完整的玻璃瓶垒在院落中,碎玻璃就堆积在那半堵墙中,等到了一定数量找车拉走。那些碎玻璃总是堆得很满,而我和妹妹总是小心翼翼在里面寻找乐趣,我的童年是在闪闪发光的玻璃片中度过的。
祖父依次将纸板、瓶子和其他旧物分类整理好,洗净手吃饭。饭后小憩半小时,继续骑车去镇上。镇上的茶馆中挤满了老头儿,就着一大壶廉价茶水可以听上一两个小时的书。听完书后,祖父会继续从镇上一路沿着村落收些旧货。等约莫三四点到家,村里的老先生已经迫不及待在等他“杀上一盘”。祖父将棋盘摆在走廊下,从铁皮罐子里掏出木头棋子摆上,祖父象棋棋艺了得,与老先生一盘棋就要下上好久,总引得村里其他老人前来观战。
下完棋后祖父继续整理旧货,整理完毕后,他心满意足地将三轮车推进院落中锁上。那辆三轮车跟随他多年,是他脚下的坐骑,是他谋生的工具,亦是我们的玩具。祖父总是将三轮车骑得飞快,所以我一直都觉得祖父还很年轻。记得有次下雨祖父去接我,我乘老师的自行车回家,与祖父擦肩而过,我唤住祖父,他便停下载我回去。路面不平碰上大石块,三轮车几乎飞起来,那一瞬间,雨珠从雨伞上顺着车辆的颠簸,飞出一个长长的弧度。我丝毫不觉得害怕,只觉得好玩极了。
祖父没有外出的日子里,我和表妹也常骑那辆三轮车,在水泥场上绕圈骑得飞快,一不留神刹不住车,便连人带车一起翻门口的菜园子里去了。三轮车原本都靠脚蹬,后来开始流行装马达,速度一下子快了许多,但也危险不少,我们便不敢再碰。学会骑自行车后,果然如大人所言,就再不会骑三轮车了。
约莫四五点的样子,日头落山。祖父开始吃晚餐,多是中午剩下的米饭用水煮成泡饭,佐以剩菜,偶尔祖母也会煮些咸粥或擀面条。简单的晚饭后,祖父坐在靠墙处,对着马路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还有放学归来的我,一边打开收音机。收音机是祖父对外信息的重要渠道,那收音机黑白相间,中间有块玻璃内嵌装饰,右侧竖条纹的外壳上凸起两个红色按钮,长长的天线,体积庞大宛如一块板砖。
看我放学归来,祖父边听收音机边逗趣我:“日字加一笔可以变成哪些字?”“1+1怎么等于48?”看我迟疑地回答着,祖父笑着给我解释,并从身旁递给我一本注音版的三国演义。我的眼睛一亮,那是祖父下午从镇上书店给我捎回来的新书。
日头彻底沉下去了,只剩火红晚霞一片。祖父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我也又上了一天学。
转眼间,老榆树的树干上开始长满新叶,地里油菜花黄澄澄,大片大片明晃晃地刺着人眼睛。我在祖父家的土屋外,将稻草杆塞进土屋的缝隙中,只听得里面嗡嗡作响,我将玻璃瓶对准那缝隙,不多时便有只蜜蜂飞了出来,这游戏被称之为“塞蜜蜂”。我盖上盖子,蜜蜂在瓶子里乱撞,我塞进一朵油菜花去。土屋是太祖父母修建,相当有些年头。黄土块砌墙,屋顶盖着青瓦,屋内尚为泥地。这老屋原本有三间,但故乡有个传统,人死屋亡,太祖母过世后,老屋便被推倒了一爿。
清明时节雨纷纷,老屋里也总是漏雨,滴滴答答。过了好一晌天气总算转晴,日头出来,天气也开始转热,万物这才似乎都恢复了磅礴生机。春天在生机中迎来尾声,夏天很快也到来了。祖父换了着装,黑色长西裤改成卡其色西式中裤,祖父理了头发,精神矍铄。我在学期将近结束时开始学珠算,祖父闻之连忙从箱底找出一把磨得发亮的旧算盘给我。
“五去五进一,六去四进一。”包产到户前,祖父当过大队食堂会计,算盘打得娴熟,一心想要将这技艺传承于我。我先从背口诀开始,一个暑假过来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像模像样,祖父很是欣慰。
暑期闲来无事,早晨趁着天气不太热,我和表妹也会去田地中捡瓶子,拎着蛇皮袋子,沿着田埂从东到西,尽头处是一条河,再原路返回,不管捡到多少统统跑着交给祖父。祖父摸摸我们的头,给我们一人五毛钱,我们便蹦跳着去村里小卖部买棒冰吃。祖父偶尔也会笑着感慨:“就你们捡得这些,哪里够买棒冰啊。”
祖父并不是一开始就干起回收旧货的活计。在我年幼时分,祖父在茶场替人看茶,半个月回来一次。记得那也是一年夏天,祖父给我和表妹分别捎回来一顶白色塑料凉帽,凉帽上有个小风扇,装上电池就开始呼呼地吹,凉爽极了。还有些塑料首饰,我与表妹将珠子项链套上脖颈,十个手指戴满塑料戒指,那些戒指被我们模仿弹钢琴尽在桌子上拍断,断裂的碎片在阳光下闪烁着七彩荧光。
夏日午后,日头毒烈,大人逼着我们睡觉,一般总是睡不着偷偷爬起来玩。当然也有睡着的时候,头顶大吊扇吹着,睡在竹床上,整个人睡得昏天暗地,睡醒后仿佛浑身都被抽空了一般。祖母喊我起床,原来是卖西瓜的撑着船来了。一船的西瓜,两三毛一斤或是拿稻谷去换,一换便是一担(一百斤)。西瓜换回来了,连着稻箩一起放在墙角。黑皮西瓜皮薄籽大,汁水甘甜,一个十几斤,我一人能吃半个,用勺子挖着吃。傍晚时分祖父会将西瓜浸在井水中,等到晚上拿出来吃,非常凉爽。
天黑吃完夜饭后,村子里几乎所有人都出来纳凉了。上了一天班回来的人们,老人和小孩,扇着蒲扇驱赶着蚊子,无论走到哪个水泥场上都是人,有人甚至将竹床都搬了出来,不像白天村子里空荡荡的。天空中也很热闹,我眯眼看银河和北斗七星。祖父指着月亮对我说:“你看,月亮上的那个阴影像不像一颗桂花树,旁边还有个人,那是吴刚在伐树。改天我们架个梯子爬上月亮去看看。”
每个暑假都是那么漫长而短暂,我在不知不觉中长高,升入了更高的年级,却没有感到祖父在变老。夏天将近尾声,我开学在即。母亲给我买的一箱子康师傅方便面在上学期早已吃完,读书时我天天当早餐吃。听闻这东西营养又方便,祖父拍着胸脯承诺,要承包我从今往后的早餐。于是在祖父的三轮车中,那一堆旧货之上,总是隔一阵子又多上一箱方便面,那都是祖父的汗水钱换来的。
祖父喜欢看书,也总是给我买书,偶尔也会收一些旧书来看。眼睛老花后,祖父就买了一面放大镜,用来看书读报。我也会偷拿祖父的书看,有武侠、言情小说还有各种杂志、故事会。祖父对我的学习很上心,然而当年的我却不懂得。我怎么会懂得祖父因自小辍学,贫苦一生后对于读书的渴望,我又怎么会懂得他将读书的希望都放到了我身上。
祖父这一辈子真的很苦,因父亲早逝母亲小脚,长姐外嫁后他不得不早早挑起家中重担。他供最小的弟弟读完初中,供唯一的儿子读完高中,临终遗言也不过是希望我能考上好大学。
如今回忆起来,祖父曾多次给我唱他读书时的《放学歌》,已然过去那么多年,他却将每一句歌词记得清清楚楚,他唱得那样认真。虽然只在学堂中读到二年级,但那是他一生中最怀念的时光。
秋色渐渐深沉,祖父在田里割稻子,然后用三轮车将稻秆拖回家。祖父的三轮车承载了太多东西,载过那么多人和物,还有生活的重担,祖父的汗水。
秋雨连绵,落了一场又一场,老屋又开始漏雨,堂屋里满是泥泞。父母商量了下,终于决定将老屋彻底推倒重建。于是在那个秋天结束后,从太祖父时期就留存下来的老屋再也不见,转而换成两间平房。那温柔的,带着我所有童年美好回忆的老屋,从此只好永存于我的记忆中。
大多时分祖父都是温柔之人,但偶尔也会与祖母闹脾气。祖母出生于大户人家,是家中第12个孩子,后来家族没落又经历多番坎坷才与祖父走到一起。祖母不懂持家,亦不会操持农务,家务也做得磕磕绊绊,家中都靠祖父支撑。偶尔两人龃龉之时,祖父躺在床上生闷气,母亲总让我去劝。我每次走到床前喊:“爷爷,起来吃饭了。”祖父多半会卖我面子,他对我一向极好,从不与我生气。即便在我犯错时分,他几次说要告诉父亲但最终也没有说出来。
由于常年操劳祖父身体一直不大好,在我年幼时祖父曾在医院被判过一次“死刑”,但在那次判刑后祖父又坚持了十多年。直至我高三那年祖父再次生病入院,检查是心脏问题,我仍然抱着侥幸心理,母亲也安慰我没事。但很快祖父病危,我难以置信。我当然不想相信,毕竟就在几天前,祖父还给在租房在镇上备考的我送自行车呢,就在前几天,他还在满村满巷地回收旧货呢,都是骑着他那辆破旧的三轮车。
儿时祖父也会逗我:“我可能活不了太久。”我总反驳:“不会呢,爷爷一定长命百岁,我长大了要挣钱给爷爷花。”祖父听了哈哈大笑。也许是因为这个玩笑?我上小学所有的零花钱都是祖父给的,每年开学祖父还会给我一些钱买文具。
祖父最终没有等到我长大,他也没有等到下一个春天。他去世在那一年的冬天,冬天从此成为我最不喜欢的季节。
从祖父离开人世的那一年起,我一直想写一些关于怀念他的文字,但每次不是眼泪模糊了双眼,就是提笔生怯。平素里我喜欢写东西,好与坏并不在意,这次却始终未能成稿。那么多文字的碎片,都残存在了思念的岁月里。我一次次下定决心却一次次食言,然后似乎终于明白:于我而言,我的祖父自然是这世界上最好的祖父,无论我如何书写,寥寥这些文字如何配得上他。
而今祖父已经过世十几个年头,很多记忆渐渐模糊,我也很怕我会忘记。但我知道有些事永远无法忘却,比如我写下的这些事,虽然都是那样的小事。我同样还记得:祖父去世那天,中午我接到父亲电话,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我问父亲:“爷爷呢?”电话那头父亲顿了顿,我已有了答案。父亲缓缓说道:“你爷爷走了。”我握着电话,两头都是长久的沉默。
一下午课我魂不守舍,终于骑车回到家中,葬礼的棚子已经搭起来了。我跑回房间痛哭,久久不能平静。那天晚上我以为我会痛苦地无法入睡,但还是睡着了,悲怆的唢呐没有让我彻夜未眠,我在痛苦中、疲惫中反复入睡又醒来,再昏昏沉沉睡去,第一次体会到了关于生命衰亡带来的无力和沉重。
第二天送别祖父的时候,我觉得我是全世界最伤心的人。印象中那天清晨也特别冷,冷风犀利地刮在人脸上,但天空中却渐渐地有了霞光。葬礼结束后,我将祖父的照片偷偷藏起,在日记本中写满对他的回忆,每写一次都泪流满面。祖父去世后的好几个年头里我都无法释怀,每年过除夕我都难过不已。以往除夕祭祀都是祖父主导,而如今在拜祭的名单上却又新添一人。
我也还记得:葬礼结束后,祖母和姑姑将祖父的一些物品烧掉,我看着那一件件遗物,留下了收音机和放大镜。我走到墙边,脑海里还回荡着祖父的音容笑貌,一切都好像还在从前,而如今的一切不过是场梦。表妹走了过来,她轻声对我说:“你看,好像舅公明天还会坐在这里,吃完晚饭后,靠着墙看着马路,听着收音机。”
我也还记得:我的人生中有过两双雨鞋,第一双是祖父给我买的,那是一双粉红色雨靴,我从小学二年级一直穿到五年级,直到再也无法将脚塞进去。六年级时有次下雨我硬穿着去学校,结果脚趾肿痛了一个下午。直到高中时分我再次央求母亲给我买一双雨鞋,母亲给我买了一双黑色胶鞋,我穿着它去上学,结果成功赢得了全班同学的嘲笑。后来我这辈子再也没有穿过雨鞋。我想我所执着的,何尝是一双雨鞋。我所失去的,分明是这个世界上最懂我的人。
但如今我也不再过于执着,毕竟那些实实在在发生过的小事,每一桩都那么温暖。而且“亲爱的爷爷,我们终将在另个世界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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