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养了两只猫,一只花狸母猫,一只黄狸公猫。母猫聪明伶俐,敏感沉静,身段柔软且眼神复杂;公猫呆头呆脑,萌蠢好动,筋肉粗健却气质单纯。两只猫虽然性格迥异,却都异常黏人,整日和我厮磨撒娇,实在有种养宠物的乐趣。
但在很多年以前,我还在上小学,那时家里也曾养过一只母花狸猫。但它的性格却极度乖张,永远对人保持戒备,眼神阴郁的看着它周围的一切。它心情好时,我是可以轻轻的摸一摸它的头的,但抱是绝对不行的,它一定会从我的怀里突然四肢并张,钩爪翻飞然后躬身一跃而起,在我臂膊上留下数道血痕之后落地转头,再冷冷看我一眼便扬长而去。哎,这宠物养的实在是没乐趣。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喜欢这只猫。
我妈就说它实在是一个坏猫,因为它经常会无缘无故的在我妈蹲在院子里择菜的时候,从她后背翻身而过。具体动作是它从后背助跑冲过来,用锋利的指甲勾住我妈后背的皮肉,凭借嵌入的钩爪腾身一跃,后爪再用力猛地一蹬我妈的头,远远的落地后一溜烟的飞奔而去。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我妈惊呼之下尚未感到疼痛,它就已经踪影全无了。这简直就是莫名其妙,这简直就是可恶至极。没道理啊,它吃得饱,睡得好,行动自由外加恋爱自由。所以我妈只能得出这个结论:这是一只坏猫。但是作为宠物的主人而言,又能拿它怎么办呢?打它打不到,捉它捉不着,骂它,它也听不懂,于是你只能看着它每天消无声息的回来,吃点东西后又消无声息的出去。
但有时也会好多天不见身影,但我知道它去了哪里。三十多年前的家,围墙外面就是一条小河,河的对面除了一所中学之外,就是整片整片的菜地和沟渠。那里聚集着很多的猫,有附近的家猫,更有数不清的流浪猫。它们在一年四季里一起发呆,一起晒太阳,一起玩耍,一起捕猎;发情的季节它们相互追逐配偶,两性相悦时喃喃喁喁;公猫在异性面前撕咬,争逐领地后宣示主权。那就是它们的世界,它们的江湖,甚至在我的想象里,它们就像村上的小说《海边的卡夫卡》里田中和公猫大河的奇幻对话里所展示的那样,生存着许多许多性格鲜明的猫们。它们有的温柔,有的冷漠,有的蠢笨,有的深谙生存之道。
但我家里这样一只桀骜不逊的猫,终于有一天也栽了道了。在一个冬天的傍晚,它摇摇晃晃地回来了,一屁股歪躺在炉子边的猫窝里就再也不起来了。原先油光水滑的皮毛现在枯黯蓬乱,昔日凌厉阴冷的眼神如今也暗淡无光。然后整整四天过去了,它就在那不吃不喝也不拉的蜷着,似乎连姿势也一直没动过它。我妈说:估计是吃了有毒的东西了,都四天了,全身都不能动了,看来是要死了。我蹲下去,摸了摸它的头,它死灰色的眼珠仿佛生锈的齿轮一样缓慢的转动了一下。我很有些欣喜:快看,妈,它眼珠子还能动呢。我妈同情的看了我一眼转身做饭去了。第二天上午的时候,我家的邻居老陆拿来了一只他用气枪射下来的麻雀给我,说是给我家的猫吃。我说我家的猫快要死啦,什么也吃不下。他说:你可以拿给它试试,说不定就吃了呢,猫咪最爱吃小鸟啦。
我捧着麻雀,满怀希望的放到猫的嘴边,可它这次连眼睛都没睁开一下。我悻悻地攥着麻雀出去,心里很是怅然,正准备丢掉麻雀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到前几天看电视上播的《射雕英雄传》里黄蓉给洪七公做的叫花鸡来了。于是马上捡了树枝生火,然后和泥,直接包裹住麻雀就投火堆里了。现在回过头来想,就冲我这小小年纪,就看这举一反三的创意,当初没去当厨师实在是中国餐饮界的一大损失。
等我吃完午饭,火堆也熄了,摔碎那个包裹着麻雀的干硬大泥团,麻雀的羽毛都烧敷在泥巴的内壁上,剥开来,一只香气四溢,油脂光亮的叫花雀就出炉了。我一边咽着口水一边想,在我人生里的第一次烹饪就如此成功,可这件完美的作品却要给一个要死的猫吃,这世界可真是处处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意外和奇妙。
那只摊卧的猫对碰触到它鼻尖的美味恍然睁开了眼睛,似乎一瞬间眼神闪出来一抹光彩似的,那丝丝缕缕的香气和袅袅炊烟似的热气仿佛是它游离飘散在外的魂魄一般,穿过鼻腔又重新钻进了它的躯体。它艰难的张开嘴巴迟疑地用舌头舔了一下,然后闭上眼睛又不动了。这真是让我心神荡漾后终又绝望的一幕。
这时窗外的同学唤我出去玩耍,于是只好放下麻雀出门去了。回来时已是傍晚,发现猫窝居然空了,问我妈,猫呢?是不是死了你给埋了?我妈说:都说猫有九条命,还真是不假呢,吃了那个麻雀,喝了点水,哆哆嗦嗦地出去了。啊?这么神奇?怎么可能?一个死到脖子除了眼珠子还能动的家伙,就这么原地满血的复活了?
第二天上午,我就看见它神采奕奕精神抖擞地迈着小方步回来了。我实在高兴的不知道怎么形容,我只觉得,是我把它救活了。我想迎上去抱它一下,但它不耐烦的摇了摇尾巴,用冷森森的眼神制止了我。
我家邻居老陆可没有我这样的眼力劲,他笑呵呵的说要不是他打的麻雀,这只猫可就死啦。于是老陆面带居功自傲的表情,一把抱起猫就按在怀里抚摸起来。悲剧往往来得就是如此的猝不及防。老陆惨叫一声之后,那只猫仿佛一团乌云从他怀里一弹而出,身子在半空中一扭一折,一个潇洒的平沙落雁稳稳着陆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人生第一次知道,原来人手的虎口是空的,原来虎口里居然储存了那么多的血液。老陆的虎口被咬穿了两个洞,血飙的到处都是。当我爸一脸歉意的带着气急败坏的老陆去医院缝针和打狂犬疫苗回来后,那只咬了人的猫,还在。院子里阳光正好,风在沙沙地吹,地上有金黄的落叶,那只猫正气定神闲的躺在落叶上梳舔它的爪子。它若无其事的样子实在让我爸有些怒不可遏,于是走上前,照着猫就是一脚。它呜嗷一声跳起来,弓起身子,全身的毛都炸起来,嘴里开始呜呜的叫。我爸一看它这架势更来气,骂道:给我滚!滚远远的!不要再回来了!滚!
它冷冷地看了我爸一眼,转身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那只猫,一次也没有。我想,它一定是决绝的离开了这里,然后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它真是一只特立独行的猫。
后来很多年以后,我看过一个视频,镜头记录的是很多的猫咪在主人出门后,会用一半的时间端坐在门前,静静的等着它们的主人回来的画面。看完有些感动,但又觉得现代大多数的宠物也有些可怜:囚在一方斗室里,不知四季,不见星辰,终日所食所寝,唯靠主人施舍,主人,也许就是它们的全世界吧。这让我想起一部诞生于1973年的捷克动画神作《原始星球》:这部画风诡异,配乐迷幻,情节离奇,脑洞惊人的电影描述的是一个遥远星球上,人类只是另外一种体型巨大,拥有高度文明和智慧物种的宠物,而片中主角Terr作为宠物的家养人类在学习了主人的知识并洞悉了主人智慧的奥秘之后逃了出去,和遇见的其他野生人类共同反抗主人的故事。抛开片中那些晦涩的政治隐喻不谈,更多的表达,恐怕还是作为宠物的人类自我意识的觉醒吧。
再回到那只在我童年时代就离开家一去不回的猫身上,它当然不会像电影里的Terr一样去自我觉醒,去为了共同的族群利益而抗争作为人类的我们。它也许只是一只不愿讨好人类的猫,一只喜欢特立独行的猫,一只喜欢在春风里,在树影下,在铺满落叶的水边,在落雪的旷野上,过着自由自在生活的猫。我想,它也一定找到了它那些热爱自由的野生的同伴,而不是像我,坐在这里,心里想着诗和远方却寸步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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