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不在高,有水就有了灵气,有了秀气,有了仙气。那山那泉要是离碧绿瓦蓝的大海近近的, 就成了风景优美的蓬莱仙境了。
胶州湾是东海的一颗明珠,又名明珠湾。古辈流传是玉皇大帝掷下来的一颗镇海明珠,是那颗明珠发出的蓝湛湛亮晶晶的珠光, 幻化成了这个风平浪静的美丽的大海湾。
胶州湾畔有个白水泉,白水泉旁有座马王庙,马王庙旁有座普济庵。山是花果山,泉是甘水泉,春天樱桃红,秋天葡萄紫,苍松翠竹,花香草绿,真是看花有花,吃果有果,赏景有景,是个神仙居处。
马王庙的主持虽是个凡僧,却生得浓眉大眼睛,一脸勃勃英气, 而且年轻的很,看样子只有二十多岁。
普济庵的主持虽不是仙女下凡,却生得粉丹丹的脸儿弯弯的眉,长得俊俏,要不是一双水灵灵的眸子里含着几分英武,那就要多妩媚就有多妩媚了。她比马王庙的主持还年青,看样只有十八九岁。
马王庙和普济庵都是新建的。而且打破了古老的传统和佛门的清规戒律,和尚庙和尼姑庵挨得近 近的,只有一墙之隔。僧尼做邻居,和美又亲昵,互不避嫌疑,帮耕换帮织,实属古今远近罕见。
更加稀奇的是,那马王庙盖得匠心巧运,独具一格。山门上无匾无字,只在山门里的大照壁前,竖立着一匹石雕的白马,昂首嘶风,奋蹄扬鬃,十分神骏。正殿中,主神塑像既不是三只眼的马王爷,也不是如来佛祖和笑脸弥勒佛,却是一位头戴皇冠,身着大红龙袍,虎虎生威的神武帝君。
那主持和尚是外乡人,那主神塑像是陌生的神武帝君,那马王庙的山门上不悬寺庙匾额,英俊的和尚和秀丽的尼姑处得非常亲近,相依为邻,情同一家人, 处处都透着稀奇古怪,神秘兮兮,叫人心下生疑,莫测高深。
多亏全胶州乡风淳厚,多是闲事不管吃饭三碗的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家家敬神,户户礼佛,只顾多烧香,多磕头,祈求南海观音菩萨和马王爷保佑人畜兴旺,五谷丰登。世世代代信奉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不喜欢少见多怪,追根盘底,乱嚼舌头,惹是生非。任由马王庙再古怪,再神秘,也没多嘴多舌多管闲事胡乱张扬的。
全胶州的庄户人再厚道,百人百性,林子深了,什么样的鸟儿都有,就难免蹦出个把尾巴上缠鸦雀毛的土拨鼠,不是个正经鸟的泼皮来。
有个油嘴滑舌的馋猫,扒墙头扒惯了,一见那俏丽的小尼姑,就瞪大了一双色迷迷带着钩儿的眼睛,瞧个不够,拔不动腿儿,挪不动步儿,恨不得能当场就把她搂过来,亲上一亲,美上一美。
那泼皮色胆包天,好容易眼巴巴地盼到月上树梢,就蹑手蹑脚地去扒普济庵的墙头,屏住呼吸溜墙根溜到上房的窗前,伸出中指蘸了点唾沫,润湿了窗户纸, 又用小指头一勾,点出个小洞洞来,便偷眼往屋里偷窥。月色朦胧,罩在粉壁墙上,罩在锦缎床上。 只见墙上挂着两口镶金嵌玉的绿鞘宝剑,映着溶溶银辉, 发出了莹莹玉光。那泼皮不禁暗吃一惊,倒抽了一口冷气,急将目光移到床前,果然见地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双僧鞋,一双尼姑穿的小靴子。那泼皮贼心不死, 壮了壮色胆儿,又将目光移到锦缎床上,只见那个浓眉大眼睛的英俊和尚,正搂着那个脸儿粉嘟嘟的俊尼姑酣畅地呼呼大睡。
那泼皮色迷心窍,越看越爱看, 越看越想入非非,如痴如醉,恨不能破窗而入,腾身上去,推下那个风流和尚,跟那个风流尼姑美美地睡上一睡。
那泼皮越想越美,正心痒难耐之际,一转眼,床上那个风流和尚忽然不见了,只剩下那个嫩俏的风流小尼姑了。他不禁笑了,心里想那风流和尚真识趣,还没等他壮起胆闯进去出手往下推,就趁了他的心,遂他了的意,自动腾出热被窝儿,让他进去快活快活,封住他的口,买个两全其美。
那泼皮色迷迷地尽往美处想,越想色胆越壮,抬脚就想到门前,进去美上一美。谁知他的脚尖刚刚落地,忽觉腰眼一麻,就抬不动胳膊挪不动腿,干瞪着眼张着嘴,浑身僵硬得像戳在地上的一根棍,动也不会动了。
那泼皮虽然被人点了软麻穴,浑身麻木僵硬动弹不得,心里头还挺明白。紧接着,他忽觉眼前亮光一闪,便有一颗药丸疾射入口,甜丝丝地溶化在嗓子眼里了。他正木呆呆地惊疑不定,身子忽然被人高高举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又被人轻轻往外一抛,就如狮子滚绣球似地腾云驾雾般把他抛到庵墙外头,落到荒草坡里去了。
那人在举起那泼皮往墙外扔去之际,便趁势解开了他被封闭的穴道,轻声怒斥道:“滚吧!永远闭上你的嘴巴!”
那泼皮还真听话,连滚带爬地爬回家去,没病装病地躺了半个月,乖乖地闭上了嘴巴, 变成有口吐不出音来的哑巴了。那风流和尚果然封住了他的口,只是不是泼皮识趣,而是给他吃了一丸哑巴药,让他永远守口如瓶。
可惜,那泼皮油嘴滑舌惯了, 肚里有话憋不住。打情骂俏习惯了,肚里窝火一心想出气。俗话说得好,秦桧还有三个朋友,他也有两个气味相投,要好不错的。他好容易咬着牙憋了三个月,忍了三个月,就憋不住忍不住了。泼皮跟两个泼皮朋友照了面儿,他就以手代口,在地上写了风流和尚睡风流尼姑九个字。写了抹,抹了写,一直写到他那两个好朋友明白了他的心意,他才点了点头儿作罢。
传言风快。恶作剧得到的恶报应比风言还快。风流和尚和风流尼姑的风流韵事还没张扬开来, 那两个泼皮就连连中风不语,跟头一个泼皮一个样了,变成有口吐不出音来的哑巴了。而且,报上加报,三个泼皮在一夜之间,都得了鸡爪疯病,右手五指弯弯曲曲,哆哆嗦嗦地划拉不成字了。
那风流和尚是谁?那风流尼姑是谁? 那虎虎生威的神武帝君塑像又是谁呢? 为什么马王庙的山门上不悬马王庙匾额,却只在山门里的大照壁前竖立着一匹神骏的石雕白马呢?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难道这马王庙不是真马王庙?而是在风云变幻的动乱岁月,有心人隐名埋姓,特意建造的一处藏龙伏凤的宝刹?
三百年前大动乱,神州风云多变幻。
一场惊天动地腥风血雨的大鏖战下来,神州大地就变了颜色了,就由大明大顺变成大清皇朝了。月黑风高,一员血染战袍的骁勇小将,骑在一匹神骏的白龙马上,怀揣着大顺皇帝闯王李自成亲手交给他的半枚龙凤呈祥花纹的铜钱,挥舞着一口寒光森森的青虹宝剑,奋勇杀出重围,就风驰电掣般地向东南方向跑去,直奔东海崂山入海处了。
时隔一天,月明星稀,一位姿容艳丽的戎装妙龄少女,骑在一匹骏美的雪红桃花斑马上,怀揣着大顺皇后高夫人亲手交给她的半枚龙凤呈祥花纹的铜钱,肩插着一口镶金嵌玉的绿鞘紫电宝剑, 也沿着那员骁勇小将急骋而去的方向,径直追下去了。
玉龙山上,白水泉畔,在那兵荒马乱的岁月,从登州府栖霞县逃荒逃来一家三口,搭了一座茅舍,撑出一面酒旗,竟艺高胆大地开了一座“好汉醉酒店”来了。
自古以来,英雄海量,山西出了个温酒斩华雄的虎将关公关云长,山东出了个打虎好汉武松武二郎。谁不想当英雄?醉汉的名字不大好听,好汉醉的名字就响亮得多了。因此,这山野酒店虽不十分兴隆热闹,倒也吸引了不少练武的猎户樵夫,壮丁渔郎,隔三岔五地到店中切两盘熟猪头肉,沾几碗老烧子酒,喝个云天雾地,东飘西浮,享一享好汉醉之乐。
店主人于老汉已年过半百,身材魁梧健壮,爱讲故事,对打虎好汉武松佩服得很,赞不绝口。常说他给酒店起名叫“好汉醉”,就是想招来武松一样的好汉进店,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以饱眼福。
他女儿于小凤,长得俊眉俊眼,秀美灵巧,是他的一个好帮手。他侄儿于小虎,年方十三,就长得浓眉大眼,虎背熊腰,壮实得很。而且天生神力,小小年纪,就斗败过大黄牛。这爷儿三个虽未自称好汉,却都会使枪弄棒,练过几手猴拳弹腿铁砂掌庄户把式。他们客多时忙店,客稀时就忙地,在房后坡地上种菜种粮,养猪养羊,过着似乎与世无争的安闲日子。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天,云暗天低,秋风习习,天刚蒙蒙亮,就马蹄声得得地跑来一伙人,把好汉醉酒店的街门拍得山响。于老汉闻声急忙披衣下炕,开门迎客。门一开,便像刮旋风似地涌进了八个雄赳赳的佩刀武士,怒眉瞪眼,满面杀气。他们一进店,就反客为主,围着八仙桌团团坐定,其中一个头领模样的虬髯横生的壮汉,把手一招,像主子吩咐奴才般地吩咐道,“店家,快把好酒好肉好菜整出一桌来,让爷们吃个痛快,喝个痛快,美美地饱餐一顿。只要你把跑了一宿路的爷们侍候舒坦了,咱家重重有赏。”
于老汉一面点头应是,一面暗自嘀咕:听话听音,这家伙说话怎么这个味儿?汉话不像汉话,加着外路音儿,十有八九是个入关的清兵头领?倒要留神,防备着些。
于老汉闪身退进里间,唤起女儿小凤和侄儿小虎,便一起忙活了起来。不到半个时辰,就端着大壶酒大盘肉送出来了。
那虬髯壮汉用筷头点了点酒,先叫店家满饮了一盅酒,吃下了一块肉,方压低嗓音吩咐道:“老头,实话告诉你,爷们是追捕一个朝廷要犯,追了几千里,追到你这里来的。待会点子进店,你要装得若无其事,只管烫酒热菜,闲事少管。爷们事成之后,自然有你的好处,决不会亏待于你。你如多嘴多舌,坏了爷们的大事,爷们决饶不了你!砸断你的腿! 活扒你的皮!”
于老汉听了这话,不由得两道浓眉微微颤抖了一下,急忙退到灶房,悄声叮嘱女儿小凤和侄儿小虎:“看样子,今个八成要出事,出人命! 你俩都要多留点神,看我的眼色行事。一旦出了意外,咱们就烧店,给他来个远走高飞! ”说罢,他心里还有些恋恋难舍,不禁仰面向天,长长地叹了一口粗气。
于老汉端着一海碗清蒸鸡出来, 忽见一个彪形大汉飞跑着冲了进来,径直奔到那虬髯壮汉跟前,神色紧张地低语道:“济什哈少将军,点子夜宿白云洞,从峰顶飘身下来了,好厉害的轻功,就像一朵白云在半空中飘飘悠悠。只是,只是点子的模样好像变了。他本来是浓眉大眼,忽然变成秀眉丽眼了。他本来是一脸虎虎英气,忽然变成一张粉嘟嘟嫩俏俏的长脸儿了。他本来是二十三、四年纪,忽然变成一个十六,七的雏儿了。他本来是……”
“住口。就你话多。啰嗦起来就没个完。 ”济什哈只是清军中的一个中级头领,眼下还没实授将军衔,但他年轻气盛,自恃武艺高强,战功显赫,早就以将军自居了。他喜欢戴高帽儿,部下也就乐于争着巴结他,称他为少将军了。
一月前,一场血雨腥风的大鏖战下来,清军大获全胜,闯王义军惨败,几乎全军覆没。大顺皇帝闯王李自成见大势已去,不甘失败,便密派心腹小将侄儿李兴顺,怀揣半枚龙凤呈祥花纹的铜钱,和一张藏宝秘图,趁大战过后敌军骄胜松懈之隙,单人独骑,杀出重围,留下反清兴顺火种,以图后举。清军统帅大败闯王义军之后,务求斩草除根,以免复发,见一骁勇小将乘隙杀出重围,便密派武艺高强的济什哈,率其部下八名武士千里追捕。
济什哈不但武功超群,而且为人机警得很,他轻斥了那彪形大汉后,便一面在心里暗自思忖, 一面侧耳静听外边的动静。他跟那员异常骁勇的小将交过手,照过面,还险些被他那口寒光疾闪的青虹剑芒,削去右耳耳轮。虽是一场虚惊,但至今想起还心有余悸。
济什哈率武士追捕强敌,不敢疏神,忙排除杂念,凝神谛听,忽觉一阵清风掠过,眼前骤然一亮,竟如玉树临风,梨花飘雪, 飘进来一个白衣飘飘,头戴白方巾,足登粉底鞋,衬着一张粉嘟嘟嫩俏俏的小白脸儿,要多俊美有多俊美的少年书生。
济什哈一眼就看出,那少年书生虽然文质彬彬,姣美如柔嫩少女,却身怀绝技,轻功已到了踏雪无痕的上乘境界。更看出那少年书生腋下虽然夹着一个长长的白布包裹,像是一口宝剑,却绝不会是他跟踪追捕追到白云洞外的那员骁勇小将易容乔装的 。奇怪呀,奇怪!一夜之间,那员骁勇小将怎就忽然变成这位少年书生了呢?
济什哈尽管心头狐疑不定,表面上仍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照吃照喝不误。
那少年书生进得店来,看也不看济什哈和他率领的八名纠纠武士,径直飘身到灶房门口, 声音柔和地问道:“店家,有新鲜猪羊血吗?来一大碗。 再烫一壶老酒,切一盘五香烧肉,下一碗三鲜水饺。要快。”
于老汉经得多,见得广,见那少年书生飘飘悠悠,身轻如燕,不敢怠慢,立刻按照吩咐端来一大砂碗生羊血,烫来一壶老酒, 切来一盘五香烧肉。
那少年书生挑了一张小桌款款坐下,把腋下夹的那个长长的白布包裹往桌子上一放,便喝一口酒,吃一块肉,津津有味地自斟自饮起来了。
济什哈见那少年书生潇洒飘逸,旁若无人,不由得心中生疑,心头有气,便一努嘴儿,冲那后进来的彪形大汉使了个眼色,叫他出头变着法儿试探试探,称一称那少年书生的斤两。
那彪形大汉惯做此事,径直端起一碗老白干烧酒,似醉非醉地晃了过去,冲那少年书生呲牙一笑,大咧咧地说道:“小老弟,男子汉喝酒,得喝这辣酥酥的,麻乎乎的,进肚就火烧火燎的,才够劲儿,才能尝到那腾云架雾般的醉八仙滋味儿。你喝的这也叫酒?甜丝丝的,苦唧唧的,连点辣味儿都没有。那是大闺女小媳妇儿喝的,老头老妈妈儿喝的,正经八百的男子汉,谁稀罕喝那个!来!小老弟,老哥敬你一碗!好汉喝酒图的就是个醉嘛!”
那少年书生当面受到嘲弄挖苦, 不但没羞没恼,还露出细玉般洁白的牙齿一笑, 道:“多谢老哥指教,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随即接过碗来一饮而尽,亮了亮碗底,翻转手背往桌子上轻轻一扣,就把那只细瓷白碗生生嵌进木桌面中去了,宛如用手指头蘸着白漆,在桌面上画了一个圆圆的白圈儿。
那彪形大汉敬酒敬丢了碗,又没本事把那只碗从桌而上吸出来,只好借酒盖脸,惊愕地吐了吐大舌头,讪讪地回到座位上去了。 济什哈自忖也没那么高的武功,能柔中带刚把那只碗从桌而中完好无损地震飞出来,便假装视而不见,自管闷头喝着闷酒。
那少年书生却未动声色,一面解那长长的白布包裹,一面哼唱着岳飞的满江红词曲。及至包裹解开,果然露出一把镶金嵌玉的绿鞘宝剑。济什哈的眼晴里,闪射出几丝恶狼般凶狠狡酷的绿光,似欲发作,却又强自忍住了。店家于老汉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眼睛一亮,暗自点了点头。
那少年书生看似未动声色,其实,他早已用眼角余光,把济什哈一伙武士和店家的神态,尽收眼底了。他漫不经心地伸出拇指一按崩簧,咔巴一声,便把一柄紫光闪闪的利剑握在手中了。他顺手把长剑一圈,便爆起了朵朵剑花,紫电精芒,缤纷飞舞,剑风飒然,只惊得济什哈和众武士面色大变,个个手握刀柄,全神戒备防范。
那少年书生艺高胆大,犹如猫狸子戏鼠,又轻松,又自如,收发由心。他一面蘸着生羊血,煞有其事地在剑鞘上嚓嚓嚓地磨着剑,一面又自言自语道:“紫电剑,紫电剑,喝了血,快如电,你知我的心,我遂你的愿,你想饮鞑子血,我怒发要冲冠!”
“好小子!你奶毛没干,能有多大本领?竟敢如此目中无人,口出狂言!想是活得不耐烦了,爷爷就打发你回姥姥家去吧!”
话音未落,后窗洞开,一个空中筋斗,翻飞进一个刀疤脸的凶神来。他心狠手辣,突地发出一口柳叶飞刀,疾若闪电般地径向那少年书生的后心射去。
“哎呀!不好!”于老汉一见那刀疤脸凶神破窗而入,心头咯噔一下,就知道要坏事,要大祸临头了!果不然,那凶神出手就是狠的,飞刀偷袭,脑后伤人,防不胜防,歹毒得很!那少年武艺再高,顾得了眼前,顾不了脑后,只怕要吃个暗亏,凶多吉少了。
于老汉心念电闪,忽听一声暴响,那口柳叶飞刀射出的森森寒光,竟跟对面射来的一道闪闪金光,迎头相撞,被击落在地了。而那道反弹回来的金光,则被那少年书生突出二指一夹,牢牢地夹在指缝中了。他轻轻一抛,旋又接在掌中,闪动水灵灵的眸子定睛一看,不禁喜出望外,惊叫道:“龙凤钱呀,龙风钱,千呼万唤不露面,你害我找得好苦啊!”敢情落在他掌心里的,竟是半枚镌着龙凤呈祥花纹的铜钱。他激情难抑,立即从怀中摸出半枚龙凤呈样花纹的铜钱对在一起,竟严丝合缝,浑成一体了。
那刀疤脸凶神是个栖霞刀客。他爹是当地一霸,强男霸女,无恶不作。他弟兄三个,一个凶似一个,花花肠子花花心,不知糟践了多少闺女小媳妇。当地乡亲恨他爷儿四个恨得牙根痒痒的,当面敢怒不敢言,背后则骂他爷儿四个不是人,是一条恶龙生下了三条毒蛇。于老汉的老伴和大女儿,就一先一后,相隔一十五年,被老恶龙和小毒蛇糟践后,羞愤难当,上吊寻了短见。
于老汉是个练家子,忍无可忍, 便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放起一把火,烧了老恶龙的家,也烧了自己的家。并趁老恶龙和三条毒蛇睡眼朦胧之际,毁了两条毒蛇, 给刀疤脸凶神的脸上留下了一道刀疤,便连夜带上二女儿小凤和侄儿小虎,逃之夭夭了。
老恶龙霸道惯了,如何咽得下这口恶气,他白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算定于老汉准是远走高飞,闯了关东,隐姓埋名,到深山老林避祸去了。就派武功高强心狠手辣的刀疤脸凶神,带上金子和银票,漂洋过海去关东查访仇家报仇。刀疤脸凶神一去两年, 没寻到仇家,倒寻到兵强马壮势力雄厚的主子了,给满州鞑子当了探子,随入关的清兵入了关, 给济什哈当了武士和向导,就千里追踪来到胶州湾畔。
这时,他站在好汉醉酒店窗后,给济什哈巡风望哨。为讨主子的好,他破窗而入,突然发出一口柳叶飞刀,偷袭那口出狂言辱骂主子的少年书生的后心。他满以为自己武功高强,又是猝然出手偷袭,准能一击奏效,刀出血迸,博得济什哈少将军的欢心和赏识。谁知竟变出意外,迎面射来一道强劲的金光,将他那口柳叶飞刀打落在地了。他吃一惊,不禁愣在当场,干瞪着眼儿发开了呆。缓过神来,怒从心头起,恶自胆边生,抡起金背雁翎刀,径向那少年书生的脑后劈去。
那少年书生正对着两个半枚龙凤呈祥花纹的铜钱怡思遐想,忽觉脑后有金刃劈风之声,屈指向后一弹,两声脆响,便把那口金背雁翎刀震飞了。并借物传力,借力打力,把那刀疤脸凶神的虎口震得生痛,裂出一道血红的口子。
济什哈看在眼里,惊在心里,忙给刀疤脸凶神使了个眼色,让他识相些,暂且忍耐一时,再待机而动。
那少年书生从容不迫,伸出二指一夹,就把那两个被金背雁翎刀反弹回来的半枚铜钱夹在指缝中,轻轻抛落在桌面上了。
“小兄弟,你年纪轻轻,玩铜钱倒玩得挺溜的,让我也来试试。”
话出声落,一个欢眉大眼睛的英气勃勃的年青壮士,膀不动,肩不晃,便平步凌虚犹如行云流水般飘到了那少年书生跟前,相对会心一笑,就坐下了。
他伸手拿起那两个半枚龙凤星祥花纹的铜钱,细细看了看,顺手一合一捏,便把两个半枚铜钱捏合到一块去了。又突出中指一弹,那枚合二为一的龙凤呈祥花纹的铜钱,就在桌而上飞飞旋转起来了。越旋越快,只旋的那少年书生目不暇接,眼花缭乱,柳眉含春,腮涌桃红,他才轻轻一拍,把那枚铜钱拍落在桌面上,恰恰露出了龙凤呈祥花纹的钱面。
“店家,烫一壶老白干烧酒,切一盘五香酱牛肉来。要快!”
于老汉一眼就认出了那刀疤险凶神,真是冤家路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仇人相遇,胆怯不得!躲躲闪闪,露出怯意,反而会被刀疤脸凶神看出破绽,很快把他认了出来。于老汉一抖精神,便紧忙乎了一阵子,给那浓眉大眼晴的年青壮士,烫来一壶老白干烧酒,切来一盘五香酱牛肉。只是心慌意乱出了点闪失,拿来筷子,却忘了拿酒碗。
那年青壮士好说话得很,不但没见怪,反而乐得哈哈笑了起来。他倏地运起一口真气,凝聚于右掌掌心,轻轻贴向桌面上那个圆圆的白图,左旋一周,右旋一周,虚飘飘地往上一提,竟像变戏法儿似的,生生把那只镶进木桌面中的细瓷白碗,囫囫囵囵地给吸溜出来了。他用衣袖擦了擦木渣渣,便大碗喝起酒来,大块吃起肉来了。
济什哈冷眼旁观,见那年青壮士的神态,跟那员骁勇小将酷似,就断定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点子,特意现身露面,要跟他斗智斗勇硬打硬拼了。而且先声夺人,飞钱打落了飞刀,笑口吟吟地露了两手惊人的绝技,手焊断钱,掌吸入木三分的细瓷白碗。
济什哈深知没有浑厚的内力和精湛的玄功,是决对达不到这般出神入化境界的。而那年青壮士当众露这两手惊人绝技,又决不是故意炫耀,其用意显然是想在动手之前先攻心,惊敌胆,夺敌魂,挫伤强敌的斗志。这就叫虎跑狼追两头怕!他怕什么?自然是怕好虎架不住一群狼!他一人一柄剑,自然斗不过他们十人十把刀!故而,他才神龙见首不见尾,一路上躲躲闪闪,不敢跟他们照面儿动真格的。眼下,他为什么又现身露面想动真格的?自然是找到了强有力的帮手,有恃无恐了。他的强有力的帮手是谁?自然是那个少年书生了。济什哈心念及此,头脑愈加冷静,他要静观其变,何机而动,便自管又吃又喝,不睬不理,任由咸言辣语往耳朵里灌了。
那少年书生冲那年青壮士抿嘴嫣然一笑,就又嚓嚓嚓地在剑鞘上磨起剑来。磨了片刻,便自来熟地拎起年青壮士的酒壶,斟出一注澄清的琼浆,浇到剑上,那剑立刻嗤地一声腾起一缕淡淡的紫烟,原先紫光闪闪的剑锋,就寒光时隐时显了。
“好一口断金削玉的紫电剑!”那年青壮士脱口赞了一句。
那少年书生得意地笑了笑,便一面出指把剑弹得发出悦耳动听的流水音。一面微启丹唇,轻歌慢唱道:“龙配凤,凤配龙,紫电配青虹,双剑合璧威力大无穷!任你鞑子凶,任你鞑子猛,龙凤呈祥你就要遭殃,双剑合璧你就难活命!”
“好小子!我叫你狂!”
济什哈和满州武上是真鞑子,倒不怕骂,强自压住了火爆的性子没发作。刀疤脸凶神是假鞑子,护主子心切,他倒按捺不住了,又凶心恶发,一面嘴上斗狠,一面暗中打出一口柳叶飞刀,直取那少年书生的咽喉。
“小心飞刀!”
于老汉冷眼紧盯着仇人,看得格外真切,情急之下,不禁脱口喊出了声。
那少年书生听风辨器,伸出二指一夹,便将那电射而来的柳叶飞刀夹住,随即横剑轻轻一挥,就像削韭菜似地把那口柳叶飞刀削得寸断。
刀疤脸凶神怕硬欺软,手底黑得很,动不动就骤下杀手,冷刀子伤人!他一听店家出声怪耳熟的,又胆敢护客管闲事,不禁心头起疑,瞪着贼眼珠子细细一瞅摸,就认出是血仇老冤家了。咬人的狗不叫。他瞅准于老汉贪看那少年书生剑削柳叶飞刀走了神儿的一霎间,抡起金背雁翎刀,照着于老汉的后脑勺,便搂头盖脑地劈了下去!
那少年书生和年青壮士,虽然武功奇高,又都外松内紧,暗中全神戒备着,却谁也没想到刀疤脸凶神会那么阴狠歹毒,瞅冷子向无辜的店家骤下杀手,就来不及发出铜钱镖解救了。
于老汉忽觉脑后金刃劈风,急急伸出胳膊一挡,脑袋躲开刀锋,一条右胳膊却被齐肩砍了下来。
他痛得失声大叫:“小凤!小虎!仇人到了,给咱一家三口报仇啊!”便鲜血狂喷,倒地打起滚儿来了。
刀疤脸凶神见老冤家痛得满地打滚,眼看活不成了,心头好不得意,竟扯开公鸭嗓子,嘿嘿嘿地奸笑了起来。
“凶神!拿命来!”
刀疤脸正瞅着老冤家滚成血人的惨状,发出嘿儿嘿儿的奸笑,气红了眼睛的于小虎,抡起他那口六十斤重的大砍刀,照着凶神的天灵盖,就搂头盖脸地劈了下来。
恨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刀疤脸凶神一看于小虎要跟他拼命,急忙抡刀格挡,双刀在半空中相撞,铿锵一声脆响,竟把凶神震得连连后退,刺得耳鼓生痛。而那个十三岁的孩子于小虎,却因天生神力,站在原地纹风未动。
“凶神!还我妈妈的命来!还我姐姐的命来!还我爹爹的胳膊来!”于小凤操起杀猪刀,也哭喊着加入了战团。
刀疤脸凶神一身武功,万没想到竟在阳沟里翻了船,被于小凤和于小虎姐弟两个紧紧缠住,杀得手忙脚乱,大汗淋淋,呼呼牛喘。
济什哈稳坐钓鱼台,沉住气要静观其变,伺机而动,一击成功。忽被刀疤脸凶神偷袭不成,又恼羞成怒刀劈店家,搅乱了他的如意算盘,打乱了他稳扎稳打的阵势。只气得他环眼怒瞪,虬髯莲开,狠狠地剜了刀疤脸一眼,就迫于无奈地拔出长长的马刀当空一挥,率先一个箭步飞纵到店外草地上去了。
紧跟着,蹭,蹭,蹭,八个满州武士掣着八口亮闪闪的长长马刀,也都飞身纵到了店外。立刻背靠背,四人一伙,急促促地布成了两方刀阵。
那少年书生和年轻壮士,忽见半道上杀出个节外生枝的凶神,变出意外,立刻当机立断,灵活应变,双双挥剑飞身纵落店外,背靠着背,双剑联功,剑势快捷灵动,有如怒江浪涌,在两方刀阵和八口长长的马刀的环攻下,左冲右突,上下翻飞,只杀得天旋地转,血雨箭喷。仇敌争锋,分外眼红,济什哈是满州武士中的一流高手,一双环眼,比夹剪还锋利。他倏而加入这个刀阵,倏而加入那个刀阵,把一口长长的马刀舞得银光闪闪,疾若寒风泼雪。
他一加入哪个刀阵,哪个刀阵的武士就精神抖擞,浴血奋战。 就跟一对五的奇强敌手刚刚战平,有了还击之力了。 他一离开哪个刀阵,哪个刀阵的武士,就如斗败的公鸡,在武功奇高的强敌面前,斗志松弛,疲于支撑应付,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击之力了。
济什哈把他那双鹰隼般锋利的环眼,骨碌碌一转,就看出血雨箭喷的全是他部下的满州武士,几乎都战成血人了。血战,血战,武士见血眼红,能奋勇苦撑一阵子,却碍难久撑。他很快就断定今个这场血战凶多吉少,强敌双剑合璧,威力倍增,已是稳操胜券了。好汉不吃眼前亏。 他若不及早见机行事,脱身而去,只怕就要全班人马血染草地,无一生还,连个给大军统帅报信的人都剩不下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济什哈心念已定,便挥舞起长长的马刀,飞身纵进了店堂。 恰好于小虎刀劈刀疤脸凶神后肩,他竟因恼生恨,当救不救,突然出手把于小凤夹在腋下,使出一式巧燕倒穿帘,自后窗飞纵而去,背负于小凤做挡箭牌,大步流星地逃之夭夭了。
于小虎大发神威,刀劈了刀疤脸,给大伯一家三口报了血海深仇,心头好不痛快。忽见人影一晃,姐姐小凤发出一声尖叫,就被一个满州鞑子夹在腋下,飞纵出后窗,又换背在肩上,疾若流星般跑得无影无踪了。他救又救不下,追又追不上,便一个腚蹲跌坐在地上,抱着浑身血污已断了气的于老汉的尸身,号陶痛哭起来了。
济什哈鞋底抹油开了溜,满州武士群龙无首,顿时惊慌失措,乱了阵脚。此消彼长,那年青壮士大发神威,把一柄青虹宝剑使得银蛇狂舞,精芒暴吐,瞬间便把四个惊魂动魄的满州武士杀得血花飞溅,纷纷扑倒在草地上,横卧在血泊中了。那少年书生也抖起精神,把一柄紫电剑使得紫光暴涨,寒气森森,杀得四个满州武士魂飞魄散,拔脚飞逃,却都一一血溅七步,作了剑下亡魂。
于小虎哭着跑出店来,抱住那年青壮士的双腿,就苦苦哀求道:“师傅哥哥,你的武功真高,本领真大。我大伯死了,姐姐也叫满州鞑子掳走了,只剩下我孤苦伶仃一个人了。我亲爹亲妈带着几个小弟弟逃荒在外,我一时半时也寻不到他们了。师傅哥哥,我眼下是举目无亲,没了家了。 你可得收下我,教我武功啊!我有的是力气,能砍柴,能挑水,能做饭,你就收下我给你做个小徒弟吧?”
那年青壮士伸手把于小虎拉了起来,和气地笑道:“小兄弟,你的力气头好大啊!只是,只是你又叫我师傅,又叫我哥哥,岂不乱了师门辈分了?我看,不如这么办吧,我就代替师傅收个记名弟子,教你武功吧。你不要叫我师傅,也不要叫我哥哥,就叫我大师兄吧。”
于小虎见那年青壮士亲口答应教他武功,立刻笑逐颜开,跪下朝南磕了三个响头,算是遥拜了老仙师了。又站起身来,抱拳给那年青壮士行了个礼,笑嘻嘻地说道:“大师兄,你收下了我这个小师弟,可得尽心尽力地教我三年武艺啊!三年之后,我若是打不过你,你就是留了一手,没尽心尽力教我啊!”
“小师弟,看不出你人小鬼还挺怪大。 力气头儿大,心眼儿也满够使的。可惜,我要做的事儿太多,不能教你三年,只能教你三月。三个月后,咱俩就要分手,你就要单枪匹马独自一人去闹荡江湖了。不过别急,只要你肯上心苦学苦练,三个月足够用的。我包你到时武功精进,艺高胆豪,跟我不相上下。”
于小虎听大师兄说,只要苦学苦练三个月,就能跟他打个平手,心头好生欢喜,不禁破涕为笑,伸手擦了擦眼泪,竟把一张虎眉虎眼的小老虎脸,抹画成血花脸了。
那少年书生见状忍俊不禁,咯咯地笑了。
于小虎黑眼珠儿骨碌碌一转,错会了意,忙笑盈盈地赔情道:“二师兄,你不要见怪,谁都想攀个高枝儿。人怕人比,你的武功也挺高的,只是,只是跟大师兄一比,就差那么一丁点儿。”
那少年书生心性好强,不禁爱中含嗔,恼道:“小师弟,你岂只人小鬼大,还是个小势利眼呢! 可惜,你精过了头,看走了眼了。我这大师姐的武功,比你那大师兄的武功高得多,他师傅都怕我师傅三分呢。小师弟,你嘴儿挺甜的,大师兄二师兄叫得满欢。只是,你可知道俺俩是谁?告诉你吧,他叫李英顺,我叫高艳梅,我那套紫电梅花幻剑,以柔克刚,破他那套青虹追风快剑,一破一个准儿。后悔了吧?不要紧。只要你甜甜地叫我几声大师姐,我就把那套紫电梅花幻剑教给你,让你胜过他。小师弟,你叫什么名宇呀?”
“于小虎。怪呀,你明明是个俊小伙,怎么喜欢当女的,叫我叫你大师姐呢?”
“我呀,会变。”高艳梅把白方巾一摘,便露出一头青丝秀发来了,“你看,变成个女的了吧。”
李英顺肩负大顺皇帝闯王重托,不敢自恃武功卓绝,疏于戒备防范,便趁高艳梅和于小虎亲昵地逗嘴的当儿,把八名满州武士的尸身抛进店里,洒上蚀骨散,点燃一把松毛火,把一座好汉醉酒店烧得浓烟烈火冲天而起了。
李英顺一手扯着高艳梅,一手扯着于小虎,弹起身形,飞纵到峰顶的鹰嘴岩前,遥望着白水泉旁烧起的熊熊火光,慨叹道:“生做人杰,死为鬼雄,义军将士,于老英雄,就让双手沾满鲜血的满州武士和民族败类以血还血,拿血祭你们,告慰你们的英灵吧。”
此时,红日艳艳,烧丽了碧空蓝天。
李英顺和高艳梅双双站在鹰嘴岩上,纵目向东南一望,只见蓝光光的胶州湾碧波连天,小船来来往往,有如玉女穿梭。青山傍着绿水,好似红花村着绿叶,要多鲜亮有多鲜亮,要多明媚有多明媚。
高艳梅忽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冲李英顺报啸嫣然娇笑道,“英哥,这地方山清水秀,风景美丽,又离大海很近的,真是个蓬莱仙境般的福地洞天。英哥,咱俩就在此处隐身定居,为大顺生龙生虎生凤生麒麟,谋大奕,图后举吧?”
李英顺受闯王重托,肩负兴顺大业,一腔英雄气正旺,远远胜过了儿女柔情。但高艳梅是闯王和高夫人在战局急转直下的危难之际,深谋远虑,精心挑选给他当助手,为兴顺大业生龙生虎生凤生麒麟的贤妻良母的。 他不愿在她柔情绵绵的时候,冷了她的心,挑了她的意, 便轻轻说了声:“此处不宜久留,我们走吧。”就飞身跳下鹰嘴岩,径扑白云洞,唤出千里驹,三人两骑,缓缓地向南驰去,渐渐消逝在大珠山和小珠山的崇山峻岭之中了。
桃花开,杏花落,杨柳青青绿满坡。 眨眨眼的工夫,就是两年时光。李英顺东渡出海没出成, 便和高艳梅双骑联袂重返胶州湾畔,在玉龙山上白水泉旁好汉醉酒店荒草坡上,栽松植竹, 建起了一座不供马王爷的马王庙,和一座吃素不戒荤的普济庵。 当年紧紧追随闯王转战南北打天下,驰骋疆场,叱咤风云,骁勇善战的少年将军李英顺,剃了光头,披上袈裟,摇身一变就变成马王庙第一代主持兴顺禅师了。当年被高夫人收养为义女,英姿飒爽的娘子军中的一朵小花高艳梅,也剪下了满头黑油油的青丝秀发,变成普济庵第一代主持慧心仙尼了。就出了风流和尚睡风流尼姑的风言流语,就出了三个中风不语的发鸡爪疯的泼皮哑汉,就给马王庙和普济庵,罩上了一层扑朔迷离的神秘色彩。
十年苦寒梅花雪,十年春暖杏花雨,嫩竹长成了钻天竹,幼松长成了参天树。 当年虎头虎脑虎眉虎眼的大力神童于小虎,倒提着他那口用青布包着的六十斤重的大砍刀,走南闯北,劫富济贫,四海为家,到处抱打不平,不知闯荡到何方何地去了。
天涯浪子走天涯,他能忘记他的家乡吗?当年十三岁的孩子于小虎,已长成了三十五岁的彪形大汉,还会叫小虎那个不见长的名子吗? 人们知道他的家乡栖霞县,出了个惊天动地的大英雄于七,正骑着一匹四蹄生风的青贵马,倒提着一口一百二十斤重的大砍刀,率领着几万义军,打宁海州,道文登,攻福山,又据守在山高峰陡挺拔雄伟的锯齿牙山上,跟满清靖东将军统率的十万绿背兵马,血战了七天七夜,宁死不屈不降?人们知道靖东将军济什哈,就是当年在好汉醉酒店掳走于小凤的那个满州鞑子!人们还知道于小凤后来生下个俊女,娘俩灌得济什哈酩酊大醉,偷着放跑被捉的义军头领,连夜投奔于七的大营,被于七认作姐姐和侄女了!
于七把于小凤生下的那个俊女认作侄女之后,给她起了个芳名叫于丹梅,还亲自传授给她一套精妙绝伦的梅花幻剑,和一套得心应手的梅花飞针,给她赢得了一个梅花侠女的雅号。
大英雄于七据守在锯齿牙山上, 跟铺天盖地的清兵血战了七天七夜,终因寡不敌众,身边的人马越来越少,只剩下百十个勇士, 和十八岁的侠女于丹梅了。
靖东将军济什哈传下将令:活捉于七重重有赏,一斤肉一斤银子,一斤骨头一斤金子。这时, 艺高胆豪的于七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横刀坐在峰顶一线天通道的门槛石上,怒睁虎目,瞪视着攀缘石磴小路上山捉他发横财的清兵,上来一个宰一个。吓得财迷心窍的清兵掉头连滚带爬地往山下跑,又被梅花侠女于丹梅打出的梅花飞针追了命,夺了魂。
日落月升,夜色朦胧,大英雄于七正半眯着眼睛养神,突然嗖地一声,射来一支飞箭,不偏不倚恰恰插在他头上的岩石缝里。
“大师兄,准是大师兄,只有他拉得开八匹马的硬弓,射得上山来这支飞箭!”
此时,于七早已化整为零,把勇士们分散开来,能冲出去一个, 就给义军东山再起留下一个火种,身边只剩下一个小丹梅了。 他一面喜滋滋地脱口赞扬,一面伸手拔出箭杆,见上面绑了个纸条,端端正正地写着八个大字: 前山脱靴,后山夺路!
于七会意地笑了笑,便把纸条递给侄女看了看,
就照计行事,脱下双靴,扔在山前一线天上山通路上。又拉起小丹梅的手儿,爱抚了爱抚,郑重其事地叮嘱道:“丹梅,突围比不得拒守,要做到人不知鬼不觉,非单独行动不可。你的轻功比叔好,下山就直扑西南,到胶州去找马王庙,找普济庵,投奔你大师伯和大师伯母去,一切听他们的安排。不是叔狠心要离开你,是到了非生离死别不可的时刻了。叔是满清朝廷到处画影图形悬重赏捉拿的钦犯,连累不得你,更连累不得你大师伯和大师伯母。丹梅,咱俩从此一别,世上就没有于七这个人了。再想相见,就难上难了,恐怕只能在梦中相会了。丹梅,你要记住叔的话,听叔的话啊!”
大英雄于七话音未落,便拍出一掌,把含泪依依惜别的梅花侠女于丹梅,凌空拍向山后的峭壁悬崖,催她施展出平步凌虚的绝顶轻功,宛如巧燕穿云般向山谷飞落飘逝。
于七目送侄女下山,便在门槛石上往后一滑,连连使出几个蜻蜓三点翅,就从有如刀削斧砍的悬崖峭壁上,滑落到由后沟底中去了。他连夜一路直奔正南,又向西拐了几拐,跑到崂由的华严寺,滚油泼面毁容,出家当了麻子红大和尚,活到一百一十三岁。
靖东将军济什哈中了于七的脱靴计,听到山前将士高喊:找到于七的靴子了!于七从山前跑了!便亲率十几个满州武士,向山前追去。
他追出山外,连于七的影子都没见到,一急之下,竟忘了自己如今是统率十万大兵的将军,不是当年那个年轻气躁的头领了。又好大喜功地向西南方向,急火火地飞马追了一程。
梅花侠女于丹梅的轻功再高,施展的陆地提纵术再快,但因耗力过大,就耐不得久,跑不过追风快马。天刚蒙蒙亮,就在一座黑压压的树林子前,被济什哈亲率的十几骑武士追上,团团围住了。多亏她青纱罩面,才没被济什哈认出来。但也因她青纱罩面,引起了济什哈的疑心,喝令武士们将她拿下,要从她的口中,追出钦犯于七的下落来。
济什哈一声令下,武士们便挥起亮闪闪的马刀,向于丹梅展开了势若八方风雨的凌厉环攻。好一个梅花侠女,长剑一舞,梅花幻剑一展,就爆起精芒一团,把浑身遮得严严实实,风雨不透。
济什哈喝令将她拿下,意思是要活口,武士们尽管马刀霍霍,却都心存顾忌,不敢狠下杀手。故而,就让于丹梅有隙可乘,防少攻多,抢占机先,倏而剑芒疾吐,直刺敌喉。倏而反手一扬,打出一莲梅花飞针,伤敌要穴命脉。战不多时,就把四骑武士刺落马下。
济什哈见那女娃子厉害得紧,挥起红毛宝刀,一式力劈华山,就向梅花侠女搂头盖脸地砍了下去。他出手就是狠的,武士们又见血红了眼,刀刀不离她的要害部位。一阵急雨骤洒般地大砍大杀,就把梅花侠女逼得连连后退,险象环生了。恰在这紧急关头,忽然嗖地一声,自林中射出一道闪闪金光,当地一声暴响,便把济什哈劈出的红毛宝刀击落在地了。
济什哈骤吃一惊,不禁瞠目结舌,忽又嗖地一声,自林中射出一道金光,径取他的右眼,把他刺得惨叫一声,眼前一黑,就变成一个满脸血污的独眼龙了。紧跟着,从林子里飞纵出两个光头大和尚。一个年长些的,把一柄青虹宝剑使得银蛇狂舞,精芒暴吐。一个年纪轻些的,把一柄紫电剑使得紫光闪闪,寒气森森。再加上梅花侠女小丹梅那柄幻影重重的长剑冷芒,霎忽之间,就把满州武士们杀得亡魂丧胆。只剩下两人两骑,环护着满脸血污的独眼龙将军济什哈,飞马落荒而逃了。
那年轻和尚生得浓眉大眼,一脸勃勃英气,只有二十岁。剑入鞘,又发掌轻轻一拍,便把两枚金闪闪的龙凤呈祥花纹的铜钱吸起,飞落到掌心中了。
于丹梅看在眼里,喜欢在心里,不禁芳心一动,忽觉面熟得很,似曾相识?细细一想,方想起那年青和尚的模样,敢情和叔叔念念不忘的大师伯长得一模一样。那么大师伯呢?二十二年雨雪风箱,又会把他雕刻成什么样?会不会就是眼前这个浓眉大眼睛的中年和尚?看样,他俩长得还真有点相像,活脱脱就是爷儿俩。可是,大和尚是生不出小和尚来的,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梅花侠女心念电闪,那年长的大和尚也心有所动,疑念纷呈。眼前这个扯下罩面青纱露出粉丹嘟嘟脸儿的俏丽女娃,怎么生得又像于小凤?又像小师弟于小虎?尤其她施展的那套幻影重重的梅花幻剑,竟像艳梅英姿重现?她是谁?为什么和艳梅艺出同门? 师承一脉?
心有灵犀一点通。话是开心的金钥匙。于丹梅路遇两个光头大和尚,就找见了梦中常梦到的大师伯,和他的长子李志远大师兄了。 就顺顺利利地到了胶州湾,上了玉龙山,游了白云洞,看了白水泉,跪拜了马王庙的主神,住进了普齐庵,吃上了香味清冽的豆豉和味美爽口的十香小菜。
当晚,她跟美貌的大师伯母同床而眠,娓娓交谈,就解开了心头之谜,就心甘情愿地削发为尼, 柔情脉脉地和李志远大师兄结为爱侣,双栖双宿了。大师伯和大师伯母谢世后,他俩就双双做了马王庙和普济庵的第二代主持。并把马王庙和普济庵的第一代主持,合葬在一个墓穴里。
风风雨雨三百年,神州动荡多巨变。
真真幻幻梦非梦,幻作真来真似幻。
一个年逾古稀的老棋友,四十年前常到马王庙里去同大和尚下棋,两人志趣相投,久而久之,就成了无话不谈的至契好友了。那大和尚就向他透露出秘不外传的隐秘庙史了。敢情这座马王庙,实为闯王庙。山门里不立匾额,却立了一匹石雕白马,寓意是很深邃含蓄的。门里立一马,岂不恰拼成一个闯字?就把马王爷变成闯王爷了。正殿中塑的那位头戴皇冠,身大红龙袍的主神,虎虎生威的神武帝君,就是大顺皇帝李自成的化身。
明为马王庙,实为闯王庙,第一代主持兴顺禅师为建此庙,用心可谓良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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