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选登)隐而未发的早年日记五篇
山东昌乐刘福新
【前言】下面这些日记是在1985夏天开始写的,也许除了这几篇,其余的永远会被封闭起来带进棺材……尽管这是我十万多字的日记。
(一)
我适逢伟大领袖发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的那一年(1968年——作者补加)毕业分配的,省、地区各校对毕业生分配,以及老教师的调动,所有方案一律为“各县回各县,各公社回各公社,各村回各村”。我出生的村子,从外县或外公社或外村一下子涌进好几个老教师,没有我争的份儿;再说公社教育口的领导也一直犯愁有的村庄没有正式教师,我就是这样被分到离我村仅半里、如今又是岳父的村庄的。
现在回忆起来,我们那一代,是“侯王建议”(山东某地两名教师对中央提出教师“各公社回各公社,各村回各村”的建议)的直接受迫害者,也是……
(二)
翌年(1969年——作者补加)春节,我还在那个离我老家一河之隔的小村教学,开学的前一天,我从老家赶去清理校院厚厚的积雪,那天恰好开社员大会(社员大会一直在那间黑乎乎的教室里召开——作者补加),凌乱的脚步踩出了许多雪窟窿。我处理完积雪,又恰好散会,从那些关注的目光里我看到了他们的略显好奇和尊重。
不过,这个村庄以前从未有过学校,我去之前曾雇了一位女教师,从那位姓陈的女教师临离开之前的一刹那,我明白了这个村子的民风民情并不厚道,而且格外刁滑苛刻,对于知识对于教师很不尊重,比起周围所有的村庄都要刻薄寡恩。那时就有几位老教师提示:“这个村子人情特别淡薄,好几位公办教师为之胆寒,为此却步,拒绝到这个村庄任教。”这件事我后来才知道,有一位女公办教师一到,有一老头竟然来了个下马威,诸如“贵姓”、“台甫”的考问接二连三来了。那位姓王的女教师一看架势不好,拨马就走,再也不敢去了。
(三)
还是那年的春节,给我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可我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某干部要给我说对象,几天后,我到他家吃饭(贫下中农轮流管饭——作者补加),才从他婆娘嘴里透露出一丝信息,原来某干部给我介绍的对象就是他小姨子。这让我顿时六神无主(因为在此以前,已经有位老同学给我介绍了一个)……
处于彼时教师成为“臭老九”的恶劣境况,我还是答应回家与老人商量商量。可让我万万料不到的是,某干部的小姨子却非常开通,一个星期日早晨,大雪厚厚的,她竟然将我住的小院扫出了一条小道,拍着窗户娇嗔道:“怎么还不起来?”但奇怪的是,那时的我却没有任何感觉,我知道自己心里并没有接受她。为了不至于出差错,我假借老人不同意这门亲事断然截止。当然了,接下来是不会有我好果子吃,某干部的婆娘在我去吃饭时竟然连哭带吵,幸亏某干部还算男子汉,通情达理,才没有让我更加狼狈。不过,这事想起来还真有些惆怅,那时处于青年的我太看重长相了,完全不考虑人家有文化、懂道理、善解人意,而且还有工作,也许因我的只看相貌葬送了我的一段还算不怎么很差的婚姻……
(四)
关于婚姻,与雪有关的还有一次,1966年,我所在的益都师范放春节假,一个本村干过支书的长辈与我父亲密谋(所谓密谋是我后来才知道的——笔者补加),要将其内侄女说给我。阴历年前,父亲一再委婉地谈到我的婚事,我那年还不到十八周岁,耳朵都听得起了茧子,实在没法子让父亲为难,迫不得已答应下来。
正月初七,跟了那位说亲的长辈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蹒跚着行进。那是故乡附近一个遍布沟壑的小山村,我俩的脚印拉得长长的,显得瘦瘦的,踩得深深的。
不知是应付父亲,还是应付那个干过支书的媒人,还是应付那个单纯的农村姑娘,完全没有丝毫感觉的我,却一脸茫然地答应下来,竟然抽出了自己上衣口袋里一支黑色钢笔作为定情物。那种种情形宛若进入了精神真空,一切都在机械地进行。
当年清明,我收到了父亲请人代写的一封书信,依然是顾虑重重地地回到了老家。所谓顾虑重重,是因为我重新考虑了我的婚姻,决定反悔。记的那姓李的姑娘,与我单独在我老家那间西屋里吃饭,我连一个囫囵水饺都没咽下,心里就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我极其委婉地利用各种原因拒绝,那个姑娘却极其坚决地挽救,当看到我的主意不可更改后,她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直到后来,我重新整理我的思绪,方明白那完全是被“洗脑”的缘故。学校那时不断地进行阶级斗争教育,而那个曾任支书的人被打成了“阶级异己分子”,更严重的是这个被开除党籍的支书是个奸污过许多妇女的色鬼。我担心即使我的婚事如期举行,是否我许诺的这个姑娘也不可避免地遭到蹂躏。其实我的顾虑或许完全是多余的。
一声痛不欲生的李姓姑娘的哭叫,带来了性情暴躁的父亲的愤怒,拿起一根木棍就打,我惊恐失措地奔跑,一口气跑了二十里,一只鞋子不知丢哪儿了。脚心被蒺藜扎得血淋淋,但却没有丝毫疼痛的感觉。早饭没吃,跑了二十里,累到极致,才听得肚子咕噜噜直响,在窄小的昌乐火车站入口处,我买了两个面包,却没舍得吃,抖抖索索地心有余悸地蹴踏到父亲面前,全都递给了父亲,父亲脸上的肌肉不停地颤动,不再追究我的过错,猛地一扭头回去了。
(五)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古人这句话说得很好很妙,可关键问题是等到男人们“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了,生命恐怕已剩不下多少来让我们支配了。即使是上过学的男人,在学校里基本上是学文化知识,却少有老师教如何处世的学问。你毕业了干了工作了,来吧,各种刁难甚至陷阱在等着你呢?尽管我们可以用学来的治世格言“等片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但那真是对的吗?就算对,对的道理又在哪里?没人在学校里教诸如“工作伦理”、“人际关系”、“说话技巧”、“行为语言”;也没有人在学校里教诸如“识破诡诈艺术”、“自我保护意识”、“进退自如理论”、“绕开陷阱策略”。让我们这些读破万卷书的人,进入社会后,时时遭白眼,处处碰钉子。
在纷繁复杂的人生境遇中,“不测风云”、“朝夕祸福”总是难以捉摸的,每时每刻都能保持心情愉悦,那可是件不容易的事。心平气和的情绪就像一泓宁静的湖水,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挨一粒石子的袭击。哪怕它极小,被砸碎了的水面,也必会荡起细细密密的涟漪,一圈圈地漾开去,久久不能平静。我那时的心情就是如此。
某一天,我到边下联中公干,见一姓张的教师正在发火,并问及我教学的村子情况,天生直爽的我,说了一句有口无心的话,被那位人品很差的教师利用了,并惹怒了我教学所在地一个不可一世的党员婆娘,那婆娘竟然筹划了一场让我猝不及防的大闹学校闹剧。
胃病在那个教学的村庄是得下了,因为“贫下中农管饭”,饥一顿饱一顿,肠胃总受着意料不到的折磨。譬如有的人家,一天三顿饭,就端上一碗孩子不断地用手抓的腥气熏人的生虾酱,黑不溜秋的粘粘的用手拿不住的地瓜干窝头。教学是个脑力活儿,如何经得住这番折腾?身体受折磨还好说,似此精神蹂躏如何得了?
不久,这个村的作为引起了教育界领导的重视,将我调离了这个对教育及其冷漠的村庄,我到了联中任教,终于脱离了这片苦海。
不过,任何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正因为在一片苦海里挣扎了两年零三个月,我对社会的适应能力得到了加强,再大的艰难和曲折也不怕了。这也许是我唯一感到欣慰的吧?
2011年1月8日发于新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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