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不长无名之草,天不生无用之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内心世界,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都珍藏着属于自己的故事,或者是欲言之欢,或者是难言之苦。
每个人的青春岁月,都是一首美妙的歌谣。随着时光的流逝,属于青春的歌声正在渐行渐远,然而欢快的生活旋律却驻扎在生命的空间处,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为人作传,非我所长。尽管如此,我愿记录有些人生活中的一点一滴。
1 老闫
老闫,从营职的岗位上转业,起先在荣成一家国营纺织厂做厂长,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在威海某局任科长。
1993年我去北京出差,出发前老闫给我一个联系号码,说岩是我的战士,有事给他打电话,能不能办成事不敢说,在办公室接待你肯定可以。岩的父亲是十大帅里惟一的北方人,顺序排第八,岩时任总参自动化局局长。
或许是兴之所至,老闫就讲起了他和岩的历史渊源。
老闫说,我那个时候在石岛海军部队,岩的父亲正受冲击就来到偏远的地方做雷达兵。
有一次,我和分队长到下面检查工作,那天岩值班。
分队长拿起工作记录看了看,然后对岩说,记录得很认真,就是字太难看了,你是帅的儿子,将来要干大事,少不得签名。岩就随口说,官不嫌字丑。他既然这么说了,我和分队长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过了几天,我和分队长再去检查工作,这天也是岩值班,可是岩不在值班室。我们看见记录本旁边有个练习簿,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分队长挺高兴地对我说,别看当时他嘴里挺犟的,心里还是认可的。可是仔细看看字,由于缺少练习的章法,一点长进也没有。于是,分队长就在练字下面的空白处写到:日夜苦练字,字体仍如此。
又过了几天,我和分队长又去检查工作,老远看见岩在值班室,可是等我们到了值班室,他却去忙别的事情了。
记录本旁边还是那个练习簿,正翻开上次分队长留言的那一页,只见下面多出两行字:字非一日功,功到自然成。分队长笑了,他跟我说,“龙的后代会戏水”,这句话真得不假。他才多大呀?那年二十一岁。
我问老闫,岩始终记得你么?老闫说,我和分队长都是他的入党介绍人,他能忘了么?我去年到北京办事还去看他,肩抗大校军衔。
老闫说,干得不错啊,你再看看我,快退休了这才熬了一个科长。
岩说,干得不好啊,贺龙的儿子都做海军副司令了。
那天说这话的时候,老闫的朋友老陈也在场。老陈直言直语:老闫你这话说的没水平,你怎么能拿你和人家比?你不要脸,岩能不要脸么?
老闫脸红了,没说话。
有些人的命运,属于宫廷恩怨的峰回路转;有些人的命运,属于人生无常的历史无情。骨子里的东西丢不了,哪怕是没落的贵族。
每座山有每座山的风景,每座山有每座山的歌声。人和人之间,有的人终生是两条平行线,无论生命之线如何延长,都无法碰撞,更遑论交集或重合;有的人终生是两条交叉线,生命之线延长到一定的时候能相遇会交接,可是随着两条生命线的继续延伸,距离会越来越大,永远再不会有交集或重合的时候了。
2 老程
老程是我二十多年的同事,毕业于曲阜师大,早年是中学教师,后来到威海某局机关,再后来挂职到企业。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老程的青春岁月,那就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老程和我邻桌,闲暇之余,老程就说,小王,我给你来一段吧。不等我反应过来,老程就信手打着指响,即兴表演起来。
“当里个当,当里个当,闲言碎语咱不讲,表一表山东好汉武二郎。那武松,身高丈二肩宽三尺有力量,脑袋瓜子赛柳斗,两眼一瞪像铃铛,胳膊一伸房上檩,皮捶一攥像铁夯,手指头,卜卜楞楞棒槌长……”。兴奋处,老程左手似乎撩起长袍,右手做顶天立地之状,给我的感觉老程刚刚在景阳冈雄赳赳地打虎,而今正气昂昂地归来。
我认识老程的时候,是他人生最不得意的时候,但是他非英雄而不气短,是儿女又有情长。他把一切郁不得志全部置于九霄云外,而专注于生活中的情趣爱好。老程兴趣广泛,除了山东快书,还有国粹京剧。
老程说京剧的唱腔,主要由“西皮”和“二黄”两大声腔组成。“西皮”是曲调高亢激昂,通常用于叙事和抒情;“二黄”是曲调平稳委婉,通常表达内心情感和哀愁之怨。京剧是文学,是演唱的文学,如果世界是舞台,京剧就是人生,虽然是假戏真做,却比真实的人生更加感人。
我说我不懂京剧,但是我能听得懂京剧。
老程认真地看了我一眼,清了清嗓子,喊了一声“摆驾”,紧接着就是“海岛冰轮初转腾……”的四平调,嗓音圆润,唱腔优美。一唱三叹,令人荡气回肠。一首《贵妃醉酒》唱到最后,我和老程都陶醉其中,我是如醉如痴,而老程则是神醉心往。
这是二十多年的事情,那时我二十来岁,而老程几近退休的年龄。
“啪!”地一声,我抬头望去,只见,老程把塑料尺子拍在桌子上,肩臂启动,目光如炬,“刹那间,一声炮响,人欢马叫,但见峡谷深处冲掠出一支铁骑队伍,乘雷挟电,所向披靡直冲敌营而去”。我捂着胸口说,吓了我一跳,老程则哈哈大笑。
老程,中等身材,天庭饱满,鼻直口方,性情鲜明,非喜即怒。高兴时,目光温和,语音亲切,两手置于胸前,时不时还上下抖一抖,就像一位德高望重的大首长,双手捧着党和政府那沉甸甸的温暖和关怀,正缓缓地走在通往人民群众心坎的大道上;生气的时候,怒目圆睁,身体向左半侧,一副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的模样,活脱脱的一幅“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的英勇悲壮图。
“小王”,老程轻轻划着了一根火柴,待到火苗快要燃尽的时候,才把嘴里的香烟凑上去,悠然地吸了一口,而后又缓缓地呼出。
“你看我真的就像一位领导么”老程问我。
我说,怎么能说就像,应该就是。
老程笑了,张爱玲说“因为一个人,爱恨一座城”。如果现在把这句话演绎成“因为一句话,爱恨一个人”,它的语言韵味同样也令人感慨。
“小王啊,我天天晨练,知道么?风雨无阻,一个背心一个短裤,回家就是冷水浴,你知道么?我从家都跑到环翠楼了”。老程的兴趣盎然都容不得我插半句话。
“有一次,我跑到环翠楼,因为我每天都跑到那里么,许多人认识我。其中有个人大概很好奇,他走过来问我,你是哪个单位的,我说是市政府的,我不愿告诉人家我的具体工作单位,也就信口那么一说,你猜怎么着?他马上就问我,你就是市长啊”。
说到这里,老程的双眼怒放出烁烁的光芒,似乎正在急切地讲述着内心深处那极度的渴望……
老程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人生有两个年龄,一个是身体年龄;一个是心理年龄。每次说到这里,老程总是感慨万端,他说我怎么总感觉自己才三十来岁。语言虽说是这样地表述,但是语气却透露出人心未老身先老,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无限感慨。
如今,我也几近老程当年的年龄,每次想起老程,我似乎都能听到老程三十多年前的呼吸。
老程总是试图用一缕缕幽梦,去击碎现实生活中的郁郁寡欢,创造快乐并不是他的初衷。
有一次早晨刚上班,老程急促促地推开办公室的门,气喘吁吁地说,长河被车撞死了。长河是我们的同事。我一听屁股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惊恐万状,“长河被车撞死了?”。
老程点点头,一字一顿地说:“长河被车撞死了,差一点啊。只见汽车从长河身边‘嗖—!’地一下就窜过去了”。
我说怎么允许这样表述事情。
看到我大惊失色的样子,老程说,知道么?这叫谓语前置,也叫倒装句。说完他笑了,笑得很是开心,很是惬意,很是陶醉,就像此时此刻他正坐在全局年终表彰会的主席台中央,接受着听众雷鸣般的掌声。
“老三届”是指1966年、1967年、1968年三届初、高中学生。有人曾形容“老三届”是共和国的长子,也是共和国的集装箱,他们承载着共和国所有的自然灾害和社会忧伤。
“新三届”是指刚恢复高考时1977年、1978年和1979年考入大学的学生。
“老三届”和“新三届”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具有独立思考和只争朝夕的精神。
有人说,“老三届”和“新三届”是中华民族的脊梁,是中国近代社会的“另类”。
老程,既是“老三届”也是“新三届”,他是“另类”中的“异类”。
有一次,老程很是神秘地问我“听说你前几天去北京见过谷牧,你讲给我听听”。
我说,是啊,午饭后去的,警卫参谋说首长在睡午觉,我等了十多分钟,谷牧进来了,穿着睡衣和我打着招呼。
“等等,等等,小王”,老程的精神处于极其亢奋的状态。老程说,详细点,比方他进来时的步履和说话时表情是怎样的。
我说,就是两手插在睡衣的口袋里,快走近我的时候,伸出右手。
老程“咂”了一声嘴,摇摇头,紧接着把我从椅子上拉起来说,你到门口,现在你是谷牧,我是你,你现场表演一下。
这时的老程,就像庭审时的法官,力求还原当时的客观事实。
按照老程的要求,我推开门,迎着老程走过去,我说“来啦”。
老程显然很不满意,他说,你要模仿他当时的神态。
我说,就是这样,很自然。
老程说,这样吧,我学谷牧,你就是你。
老程推开门,两眼怒放出耀眼的光芒,先是环顾四周,接下来昂首阔步地向我走来。
我说,不是这样。
老程说,那再来一次。
如是数次,后来就连老程都不耐烦了。
老程说,人的记忆有时会出现偏差,或许你没有深刻的记忆。
我说,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老程略微皱了皱眉头,噘着嘴用头划着“十”字,让人看不出究竟是在点头还是在摇头。
过了一会儿,老程说,这个先搁一搁,你再说说你们谈话的内容。
这时的老程,两手托着双腮,仿佛刚入学的孩子,聚精会神地倾听老师讲述着“我爱我的祖国”,……。
3 老柳
老柳,8341部队的警卫战士,我认识他的时候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
有一天,办公室的一位同事,拿着一卷红纸、毛笔、墨水告诉我说,单位要搞促销活动,经理让你写几张宣传条幅,不等我反应过来,他就走了。
我哪会写毛笔字?听说有赶鸡上架的,没听说有赶鸭子上架的。看我一筹莫展的样子,同室的老丛师傅跟我说,我有个好办法,你去瓷厂找柳师傅。
柳师傅?我不认识他呀。
老丛说,老威海人,没有不知道柳师傅的。
毛笔字写得好啊?我问他。
老丛说,字写得好,才气出众,脾气差得惊人。
我说,那我能求得动人家?
老丛说,脾气不好是以前,现在好得惊人,你去找他,保证给你面子。
我问他,柳师傅全称怎么称呼?
老丛说,你到了瓷厂就说找柳师傅,自然有人会告诉你。
走进瓷厂的传达室,我说找柳师傅。门卫的师傅说,北边那座办公楼,一楼右拐第一个办公室就是。
走到门口,我轻轻敲门,就听里面的人说,进来。
我推门进去,一个细高个的中年人站起来问我,你找谁?
我说,找柳师傅。
那人说,我就是,进来吧。
我把红纸、毛笔和墨水放在他的桌子上,很是诚恳地说,柳师傅,我是慕名而来,求你帮助写几个字。
柳师傅说,虽然红纸、毛笔和墨水都是你的,但是毕竟时间是属于单位的,你去找工会主席,让她来找我。
我问他,工会主席愿意么?
柳师傅说,也不要她费什么劲,说一句话就能赚个好人,怎么会不愿意?
我问柳师傅,去哪里找工会主席
柳师傅说,出门右拐直走,门上有木牌。
工会主席是一位年轻的的女同志,得知我的来意后,毫不犹豫地陪着我走进了柳师傅的办公室,说是人家这么看重你,给人家写写吧。
柳师傅看着我说,既然领导同意了,你说怎么写就怎么写。
工会主席很礼貌地跟我告辞。
柳师傅说,小伙子,这些条幅必须今天写出来么?
我说,明、后天都行。
柳师傅说,写字需要有好的感觉,那样写出来的字才有灵魂,如果不着急,你明天下午来取。
我说,可以,那我明天下午来。
第二天下午,我走进柳师傅办公室的时候,柳师傅已经把宣传条幅写好并卷起来了。柳师傅说,我是用心写了,不知道你满不满意。
我说,不用看了,肯定很好。
柳师傅兴致挺好的,他问我,你怎么知道来找我。
我说出了同科室丛师傅的名字。柳师傅摇了摇头。
我说,丛师傅说你在威海有名气,你在瓷厂多少年了?
柳师傅看着我,思绪似乎回到了“多少年”以前。
柳师傅说,我十七、八来岁的时候当兵,在中央警卫团。
我问柳师傅,那能经常见到毛主席。
柳师傅说,能,林彪都能经常见到,又痩又矮的一个老头,低着头不看人。
我说,那你和毛主席说过话也握过手。
柳师傅说,内卫,这种待遇都有,毛主席猿臂虎步,走起路来虎虎有生气,两只胳膊从两侧往后甩。两手绵软绵软,拿文房四宝的手,伸出来让你握。周总理不这样,用力握着你的手并且上下抖动,看着你的眼睛,传递着关心厚重的情感。
我转业那年,领导征求我的意见,我说我是烟台人,想回烟台,于是组织就安排我到烟台地委工作。
讲起自己曾经的峥嵘岁月,柳师傅就好像走路走顺了一样,很快就拐到那些伤心往事的小路上,只是语调极平淡,仿佛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一九六八年十月五日《人民日报》发表文章,号召广大干部下放劳动,通过参加集体生产劳动,同劳动人民保持最广泛的、经常的、密切的联系。这个时间,我从烟台地委借调到烟台检察院,住了半年检察院的领导找我谈话,说是检察院需要我这样的干部,于是我就留在检察院。
又过了一段时间,干部要蹲点,我就来到威海市公安局,那个时间威海市是烟台地区辖属的县级市。又住了不到一年,威海市公安局的领导找我谈话,说是威海市公安局需要我这样的干部,于是我就留在威海市公安局。
那些年,干部下放蹲点比较频繁,我又从威海市公安局来到了瓷厂,在厂办工作。我这个人性情耿直,不善于掩饰,只长年龄不长记性。这不?厂办也不要了,一个人给这么大的一个屋子!
说到这里,柳师傅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过头凝视着窗外。
窗外,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树,岁月的风霜雪雨已经在树干上留下一道道疤痕,而这座办公楼则处于古树绿荫的最低处,想必当初选址一定经过明白人的指点,因为正午时分满满的阳光全都积聚这里。
许久许久,柳师傅转过头来看着我说,如果不嫌弃我的字丑,以后需要的时候就来找我。我微笑着连连点头,拿起那卷条幅和柳师傅告别。
走出大门,我转身凝望这个瓷厂。
据说,这里原来是一个静卧着历经300多年风雨的古村落,后来整个村庄的农户全部移居别处,政府就在遗存的旧古村居上盖起了啤酒厂、瓷厂和橡胶厂,南北绵延数百米,东西两条柏油马路相隔的是一座座居民楼房。
彼时彼刻,瓷厂早已不似先前那般红红火火,磁盘瓷碗的市场萧条让这个幽静之处和现代文明,虽同日而不可共语。
幽静之处萧条古朴,文明生活热闹繁华,形成古代与现代不太自然的融合。尽管如此,昔日的繁华景象,如今依稀可以看到。
壹点号王茂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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