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第五节)
作者 盲者
好夫妻天造地设, 带孙儿燕啾菱香
郭老家村有个郭员外,郭员外夫妻有个独生女,没起名儿,合村的人都喊她“大姑娘”。大姑娘蕙心兰质,十三四岁上,已然能织素,会裁衣,绣花引得蝶飞舞,画柳能使黄鹂鸣。大姑娘样貌俊美,人道是:远望皎若太阳升朝霞,近观灼如芙蕖出渌波。小小年纪,提亲的人便络绎不绝,无奈员外安人百般挑剔,总觉得一个个都难配得上他们家闺女儿,一来二去,大姑娘二十二岁了,依然待字闺中,成了村里的“剩女“。
郭老家村西北十五里的地方,有个大侯集,大侯集村的地土不好,沙地多,淤地少,不大见粮食。到了麦忙时节,大侯集一些年轻后生会到邻村当麦客。郭老家一水儿淤土地,庄稼长得好,粮食见得多,是有名儿的富庶村。那一年麦子丰收,郭员外一个人忙不过来,请了帮工,帮工是大侯集村的刘家小哥。
小哥诚实善良干活利索不惜力,员外家几晌麦子本该三天割完的,小哥连割带打两天完事儿。郭员外本是厚道人家,见小伙儿如此能干,便格外多给了小哥几吊铜钱,但小哥坚辞不受,只取了原价。郭员外也没勉强,打听了一番小哥的家世后,当日告别,并无他话。
刘家小哥是时一十六岁,长得仪表堂堂,风姿俊秀,虽一身农家打扮,然谈吐洒脱,爽朗清举,令人见之难忘。员外安人只与这小哥交道了两日,便洞悉了小哥人品,心里暗自有了主意。
三天后,郭员外着媒人上门提亲:不要房子不要车,不要彩礼不嫌贫,只要这个诚实善良能吃苦肯耐劳的俊俏后生做自家女婿。条件嘛倒也有一个,不倒插门,但要给大姑娘保留娘家的姓氏。刘家欢天喜地答应了。
好事无须多磨,麦罢不久,大姑娘便成了大侯集村刘家小哥的新娘,从此,大姑娘有了名字,叫“郭刘氏“。
郭刘氏就是我姥姥,刘家小哥就是我姥爷。
姥姥姥爷从此开始了他们恩恩爱爱的幸福生活。此后虽历经战乱灾荒,生活充满困苦艰辛,但他们相依为命,不离不弃。
从不曾离开过姥爷的姥姥,以为无论贵贱贫富都与姥爷一生如影相随的姥姥,却为了自家四妮儿,离开姥爷,去了商丘城归德府,给四妮儿操持家务带孩子去了。姥姥此一去,便断断续续地在城里呆了三五年。
姥姥想家,想她和睦友爱的乡邻,想她亲手搭建的茅草屋,想他绕宅丛生的桃李大枣石榴树。
姥姥想姥爷,姥爷是干部,合作社转人民公社,形势一天一个样,姥爷天天抓革命促生产,忙得没日没夜。饭吃得好不好?身体怎样?姥姥不放心姥爷。
这年的春天,姥姥做通了四女儿女婿的工作,带着几个孙儿们回到了大侯集。
外孙子五岁多,是我哥,外孙女一个三岁多一个一岁多,三岁多的是我,一岁多的是我大妹妹。嘟嘟噜噜一小串,姥姥都带了回来。一众人等的到来给冷清了许久的姥爷带来了不小的欢乐。
每天一大早,姥爷便起床烧锅做饭,还时常上街给孙儿们买好吃好玩的。再不然领着孙儿一串串四处乱逛,碰到孙儿们乱跑淘气,姥爷会手忙脚乱,不知如何安排。有时回家把孙儿们的淘气自己的笨拙说给姥姥听,姥姥不知道是幸灾乐祸还是觉得好玩儿,时常格格地笑做一团。
初夏将至,姥姥日夜赶工,给姥爷做了一身新衣服,对襟褂,大叉裤,通体米白,又给姥爷置办了一顶黑礼帽,将姥爷打扮起来。姥爷新衣上身,不说是玉树临风,也算得萧萧肃肃,远迈不群。穿上这身衣服,姥爷满村里饶了几圈,着实风光。姥姥看着姥爷装扮一新的眼神儿,满是温柔和傲骄,而姥爷堂堂如玉的姿容,迈着盈盈公府步,出去炫新衣炫姥姥手艺更炫夫妻恩爱的一幕,便永久定格在了我脑子里。
姥姥的茅屋后面是一片草坪,我很喜欢,时而带妹妹上去踩啊滚的,草们倍受磨折但并未变瘦变弱,依然支棱着它们茂密的茎叶,绿茵茵一片盎然。姥姥不大愿意让我们随便在草上玩儿,说那下面有东西。几次听见姥姥悄悄对姥爷说,夜里家后会冒白光。我问姥姥白光是什么,姥姥神神秘秘地对我说,是老辈儿埋下的银子。我问姥姥为啥不刨出来,姥姥说,那东西不能刨,是护佑咱家福禄的镇宅之宝,埋着它,咱家才能一生顺遂,吃喝不愁。这令我大惑不解,怎么埋着它便能吃喝不愁了呢?几十年后方才想通,这大约是姥姥于艰难困苦中心生的幻象,按今天的解读就是“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吧。
那年姥姥家来了一对紫燕儿,它们忙忙碌碌,在姥姥的茅草屋檐下筑了一只大大的泥巢,姥姥说这对燕子要养儿育女了,果不其然,农历四月刚过,燕子窝里已经啾然一片,再后来,老燕儿小燕儿,穿帘入户,上下起舞,院子里好不喧腾热闹。姥姥说,千万护好燕子窝儿,它们今年走了,明年还会来。我让姥爷掰点馍喂喂小燕子,姥姥说,燕子不吃馍,吃虫子,让姥爷去村外藕坑边挖点蚯蚓喂它们。
村外的藕坑是我顶顶喜欢的的地方,哥也喜欢。
藕坑是夏季里开满荷花的一个大大的池塘。叫它“坑“,委实有点辱没它。池塘四围种着棵棵粗大的垂柳,清风拂来,柳枝儿扫着水面,荡起细小的波纹,层层舒展开来,观之令人赏心悦目。高高低低的荷叶下面有无数鱼儿游来游去,水面上还有一种长得有点像大脚丫“蚊子”的昆虫,学名叫水黾,我们叫它”水拓车“。水拓车天生胆小,人一接近水面,它就迅速散开,四脚像擦过香油一样滑溜,身体不浸水,行动自如地满水面跑动。我们小孩子都觉得特好玩儿。
荷塘里不只有藕,还有紫黑色的菱角。我和哥去荷塘边玩儿,有一次赶上出菱角的日子,村民拿出一些来送我们,我们带回去让姥姥给煮了吃。姥爷把煮好的菱角壳一只只地剥去,露出白白的菱肉,吃在嘴里,脆嫩香甜,至今尚能回味。
村里的孩子争着跟哥交朋友,带着哥玩儿,哥带着我,我们不带妹妹,嫌她碍事。姥姥总是交代,出去玩儿注意脚下,不要疯跑踩了庄稼踩了菜。我反正不知道什么叫庄稼什么叫菜,就知道哥去哪里我去哪里。
村里的孩子喜欢我们,有的孩子带我们去他家菜地,跟我们说,萝卜随便拔,能生吃。我跟着哥,吃了好多次农家孩子自留地里的萝卜,连吃带造,往往扔掉的比吃的多,搞得他们大人怨声载道,找了姥姥姥爷好几次。
一次被一群村里孩子带着去祸祸落生地。落生不好拔,需要有工具,我们没工具,只能徒手挖。得亏是沙地,哥他们几只小手轮番上阵,只见胖胖白白的落生逐一露出真容,落生的果和茎相连,密密地竖着立在土壤里,像一排排的士兵。当时我没动手,但看到这胜利果实已赫然在目的时候,忍不住蹲下身来,上去抠出一个,还未及剥开,就听得一声怒吼,干嘛的?说时迟那时快,哥和他的众朋友们立马儿作鸟兽散,我跑不动,眼睁睁看着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站在那里一味傻哭干嚎,接着便毫无悬念地被一老头擒获。老头儿如老鹰抓小鸡般提溜着我,一气儿来到姥姥面前,愤愤地将我掼下,字字泪声声血地控诉了我们祸祸落生地的犯罪事实,并强烈要求姥姥予以惩处。
惩处是没有的,但姥姥给了我和哥一通教育。姥姥说,队里的东西是公家的,公家的东西不能动。打那儿我知道了生产队就是“公家”,大约不是生产队的叫“私家”,公私自此分明。
几十年过去了,姥爷的龙章凤姿纯然天质,姥姥温柔的目光格格的笑声,家后的白光堂前的燕子,荷塘的清波波上的水黾,落花生水萝卜紫菱角,我都永记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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