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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爹,给我写个四扇屏呗,我往新买的房子里挂呢。”办公室主任老孔说。

“中,中!”安淡泊露出弥勒佛般的笑容,“等写好,我给你送去。”

“别,您打个电话,我来拿。顺便,请您老吃顿饭。”

“吃啥饭?又不会喝酒。不吃。”

“那,我给您老送两包好茶。您喝茶。”

“又拿公家的茶送人情了吧?”财务科科长老刘说,“还说是安老的干儿子呢,逢年过节去瞧过几次?安老,您说实话,去瞧过您吗?”

安淡泊笑眯眯的:“去过,去过。瞧啥?有句话就妥了。”

“还是俺干爹好。”老孔边说边走出老干部活动中心。

“安老,”老刘指着老孔的背影,“这货精得很!天天叫您给他写字儿,写一幅他买一幅。”

“卖了,卖了。一张破纸而已,又不是啥国宝。”

“您的字是书法艺术,值钱。白白叫他卖了,您不会卖?”

“我不卖钱!”安淡泊品口茶,笑了笑。

“您老,咋不长寿!”老刘叹道。

“五福临门,安老是修的。”老干部活动室工作人员小周说。

“一个糟老头,能修啥?啥也修不成。”

摊好宣纸,打开墨盒,拿起毛笔,安淡泊凝神静气地写字。

安淡泊生于1923年。家住黄河北岸。父亲安大个辛勤劳作,节衣缩食,渐渐富裕起来。富裕后雇人种地,自己开油坊。攒了钱,就买地。二三十年后,共置买五顷好田地。

安大个目不识丁,受了很多瞪眼瞎气。他把五个儿子送进私塾,希望他们喝点儿墨汁,吃碗明白饭。

安淡泊头脑灵活,学习用功。他会写漂亮的蝇头小楷,双手会打算盘。在私塾里,他的功课、算盘、大字,都是第一。先生十分欣赏他,告诉安大个:“东家,世事难料,如今不兴科举了。要是兴,这孩子最少能中个举人。”

安大个是生活在偏僻农村的土财主,没有更高的见识。他想不到让儿子外出求学见世面,只希望儿子认识个“上,大,人,孔,乙,己”,守住并扩展家业。

读完《上论语》,《下论语》读了三分之一,安大个让儿子离开私塾,回家帮他打理生意。

解放后,安大个被划为地主成分。

在村里有些抬不起头,安淡泊经熟人介绍,去黄河上干临时工。

黄河号称悬河,年年成灾。成千上万的苦力,搬石头、推独轮车、扎铁丝笼,以血肉之躯和黄龙进行殊死搏斗。

黄沙肆虐,浊浪翻滚。朝露似雨,残阳如血。红花茂盛,一望无际。土灵啾啾,沁人心脾。

休息的时候,临时工有的打扑克,有的玩炮打洋鬼,有的耷拉着脑袋睡觉,有的讲荤故事,有的骂玩儿。安淡泊不是用树枝在地上写大字儿,就是划拉破算盘。

当临时工半年,领导让他记土石方。不久,又让他当会计。他当会计几十年,由一般财务人员升为财务科科长。

退休后,安淡泊又被返聘到财务科。又干了十几年,才彻底和财务说再见。

安淡泊一生唯一的业余爱好是写毛笔字。

爱喝酒的人,“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安淡泊何以陶情?唯有写字。一写字,废寝忘食。一写字,浑身舒服。一写字,天地万物齐收胸中。一写字,大哉乾元、道法自然,如在眼前。

“这个人,就知道写字儿。”老伴儿枣花撇撇嘴,指着他的后背对女婿说,“一辈子啥也不知道——不知道吃好的,穿好的,不知道攒钱,贴补家,就知道写字儿。写字儿有啥用?能当吃,能当喝,能升官发财,能治不死?真傻,傻得不透气儿!”

安淡泊不反驳,不生气,不言不语,一心放在笔墨纸砚上。

18岁嫁入安家,枣花就反对他写字。因为写字,煮肉煮成火棍头,看孩子孩子掉进水缸里差一点淹死,用粮票、布票、工分儿条擦墨汁……枣花骂过、哭过、闹过。大年三十晚上,抱着孩子去住娘家。甚至以喝药、栽井、上吊相威胁。安淡泊好了伤疤忘了疼,始终戒不掉写字。

“写字儿好比吸老海,一天不写,阎王爷催命。”枣花说。

驴没有耳性。安淡泊恐怕是驴托生的。枣花改造男人一辈子,也没有起丝毫作用。

年龄大了,火气也消了。她放弃改造顽固犯人。家里来了客人,她便指着老伴儿撇着嘴摇着头说:“这个人,白活一辈子,啥都不会,就知道写字儿……”

安淡泊不反驳,不生气,不言不语,活像一个泥胎。

“字儿写好,慌得小辫儿朝前,给人家送去。这号人,中国少找,外国稀。”枣花照例下定语。

同事、熟人、邻居乔迁新居,请安淡泊写一幅字,他再忙也会满口答应。并且说:“等写好,我给你送去。”

局里每年参加省局、黄委会、水电部举办的书法比赛。安淡泊的毛笔作品每次都获奖。有两位局长因为搞书法活动出色,被提拔到省局。有人说领导搞形象工程,建议安淡泊以后不参加。

安淡泊微微一笑:“咋不参加?我写个破字儿,算啥本事?拿啥架?获了奖,为创建和保持省级文明单位出点儿绵薄之力,全局300多人,都涨工资,都沾光。人家局长升迁,是因为治黄有成绩,靠我写俩破字儿能行?你以为我是谁?”

省书法协会的一位副主席曾经跟安淡泊学过书法。他让老师寄几幅作品入会。安淡泊平静地说:“我不够资格。我是没事儿消遣呢,写的是字儿,不是书法。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的破字儿,登不上大雅之堂。”

“老师,您的柳体字如果不是书法,”副主席动情地说,“那么,当今全国能有几个书法家?我身为省书协副主席,您实话实说,写的字儿能比上您的吗?”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没有状元老师,只有状元徒弟。我啥水平,我知道。”

“您是高人,世外高人,您的道德、书法——”

“一文不值。”安淡泊嘿嘿几声。

“老师,别人花钱当什么书法研究院副院长、评什么金奖、入什么名人录,您倒好,请您加入书协,您都不同意。”

“人各有志,人贵有自知之明。”

不参加书法协会,不影响天天练字,不影响人们喜欢他的字。县城的知名书法家,“你不惜钱,我不惜墨。你若惜钱,我必惜墨。”安淡泊义务写字。字写好,还管给人家送去。

安淡泊给老孔写的是《滕王阁序》。《滕王阁序》字数多,劳力费神。最要命的是不能写错一个字,否则,就得换宣纸重写。再者,写字讲究把浑身的力气集中到几根手指上,讲究心静,讲究进入状态,讲究随心所欲。

安淡泊品几口茶,端坐在藤椅上,闭目养养神,剔除眼中的一切物象,赶走耳中的一切音响,巫师一般,拿起毛笔,蘸饱墨,开始写字。

他好像女人照看头生孩子,好像绣工绣《清明上河图》,好像雕塑家制作塑像。每一个字都是一个婴孩。有血有肉,有五官,有四肢。每一个字都会说话。清脆的奶声,甜美的女音,沙哑的破嗓子,粗犷的吼叫。每一个字都是一个他。他的相貌,他的性格,他的爱好,他的肺腑,他的灵魂,应有尽有。

写完《滕王阁序》,安淡泊累得头晕眼花,四肢无力。

“这一回,过瘾了吧?”枣花问。

“过瘾——还得写。”

“没有耳性,记吃不记打。”枣花不再搭理老糊涂。

安淡泊把《滕王阁序》给老孔送去。老孔请他喝茶。他心里想着给邻居写中堂,喝茶心不在焉。

“干爹,”老孔观察着安淡泊的脸色,“省局高局长想请您老写个《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中,中,等写好,我给你送去。”

老孔睁大眼睛,一脸迷惑。

15年前,高金升是省局局长。老孔想进步,听说局长喜欢收藏书法作品,请安淡泊写四扇屏。

“干爹,给高局长写个四扇屏呗。”

“不写。”

“他是省局老一。”

“老一咋啦?在我眼里,跟拾粪老头一样。”

“拾粪的叫您写,您也写。”

“我就不给他写。”

“你给他写有好处。俺哥、俺妹,都在黄河上——”

“上辈不管下辈的事。”

“我——想进步。”

“想进步靠本事。”

“光有本事,没有关系也不中。”

“天生我材必有用。”

“您不懂与时俱进。”

“自古黄河向东流。”

老孔眼珠一转,曲线救国。

“干爹,您给我写个匾吧?要一篇文章的。”

“中,中,等写好,我给你送去。”

安淡泊写的是《岳阳楼记》。写成,送给老孔。

老孔欣喜欲狂。打开一看,顿时目瞪口呆。

落款是:乙丑蒲月墨人斋七旬又三者书赠孔祥周。

老孔好像扎破的车胎。安淡泊春风拂面,专心品茶。

“干爹,您真厉害!真高!!”老孔苦笑着竖起大拇指。

“知道就好。”

安淡泊一生有三不——不吸烟喝酒,不和人红脸,不丧失原则。他在日记中写道:我是地主成分。单位相信我,让我管理财务,这是莫大的荣幸!我必须对得起国家的工资,对得起自己的岗位,对得起领导的信赖……名和利,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应该随缘。得之,坦然;失之,亦坦然。民以食为天,无衣不为人。衣食不可无而不可丰足。唯温饱足矣!……人人为我,我为人人。能帮人处且帮人。帮人不求回报,是为本分……

他不争岗位,不挣工资,不争荣誉。别人不要的办公室、办公桌、椅子,他要。别人不愿意值夜班,他值。别人秋麦季请假,他不请。一张椅子,坐几十年。一身衣服,穿十几年。别人笑他穿补丁衣服影响形象。他幽默道:“怕啥?咱就是破烂地主。”

“干爹,是给高金升局长写。”老孔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省局,当过局长的,姓高的,除了高金升,还有谁?”安淡泊的眼睛眯成一条线。

“干爹,”老孔喝口茶,“您不是和高局长不对吗?不想写就不写,没有啥,别勉强自己。”

“谁说我和他不对?谁说我不想写?”

“那,上次您,咋不给他写?”

“那个时候,他是局长。现在,他是老百姓。”

“人家烧香烧在神灵面前。”

“我不烧香。”

“您是圣人。”

“什么圣人?草人。”

老孔感慨万千,隐约看见一座石碑。

安淡泊精益求精,写了5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他把写得最好的那一幅送给高局长。高局长感激得热泪横流。

心安体胖。安淡泊一生没有住过医院。70岁以后,历次体检,各项指标均正常。年轻人有三高,得心脏病,患癌症,他这个老年人偏偏有个金刚不坏身。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安老一辈子积德行善,和佘太君有一拼。”

“人能欺人,不能欺天。不信,看看安老!”

“安老是老雷锋。”

“雷锋好,永垂不朽。”

家属院的人看见安淡泊,不免议论一番。

当代,五世同堂的极其罕见。安淡泊熬了个五世同堂。

从65岁开始做生日起,最多隔3年,祝寿的队伍就壮大一次。

安淡泊的大孙子、大孙媳在北京工作。二孙子、二孙媳在上海工作。三孙子、三孙媳留学美国。孙女、孙女婿,四散于全国各地。

给老人做生日,对于安家这个大家庭来说可以和过年相提并论。男男女女提前半个月干完各自的工作,单等请假回家祝寿。安淡泊反对后辈们兴师动众,说:“谁有空谁来,谁能来谁来。有个人来就中,没有必要都来。”后辈们不愿意,除下远在美国的三孙子、三孙媳当天和老人视频之外,其他的全到。

祝寿大军汹涌而来,汇聚一地,必须住宾馆。老人红光满面,跑前跑后,不拄拐杖,脚步轻快。众人走后,老人又恢复原状——品茶,提笔写字。

安淡泊一百零一岁大寿,近百人齐聚身边。后辈们请省豫剧团唱了三天戏。

后辈们精心挑选的剧目是:《龙凤呈祥》、《五世请缨》、《抬花轿》、《双凤山》、《人欢马叫》、《朝阳沟》等。

唱戏的第三天是安老的生日。那天,老人身穿新衣,精神矍铄,端坐戏台上。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孙媳、孙女孙女婿、重孙子、重孙媳、玄孙等,毕恭毕敬,依次拜寿。

拜罢寿,老人回家休息。省豫剧团演唱《龙凤呈祥》、《五世请缨》。

县城、城郊、周边农村的许多老人,拄着拐杖,骑着电动三轮车,坐着儿孙开的汽车,赶来看戏。名为看戏,实为看安老。安老是他们的追求,是他们的快乐,是他们的归宿。

第二天,大儿媳做好早饭,请公爹起床吃饭。推开房门,见公爹坐在藤椅上熟睡。书案上,放着一条横幅,上写“书法人生”四个柳体大字。

大儿媳感觉不对劲儿,赶紧喊人。众人闻讯赶来,只见:

老人面色红润,微微含笑,已经仙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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