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回首》
这个公园的湖边，从上周开始多了一个散步的青年。
他每天早上八点多一些便出现在这里，围着这片湖走呀走呀，偶尔坐在石条凳上坐一会儿。他佝偻着后背，时有时无地叹气，直到晚饭的时间才离开，每天如此，像是一个上了发条的钟表。在这青年的脸上看不到半点生机，眼睛里也看不到一丝神采，又是一个失意的人。随着他的眼睛望去，公园的景色尽收眼底——融融的暖阳之下，尽管北方的春天并无多少颜色，但所有的花草树木都在拼命地装点自己，竞相彰显着生命的力量，让人的心底温暖又感动。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不过这一切都与这个青年无关。沮丧让他与这个世界疏离，再美好的景色也无法打动他的内心。
此时，青年的目光定在一个钓鱼的老头身上。老头已是这公园的常驻客，比这个年轻人还要准时，每天下午他拎着一个水桶和鱼竿一坐就是半天。也不知是这二人总有一丝相似之处，还是年轻人的苦闷无处倾泻，总之散步的青年鼓起勇气和钓鱼的老头聊了起来。
“大爷，您每天来这湖边钓鱼啊。”
“是啊，人老了，每天什么也做不了，还不如出来溜溜弯、钓钓鱼、散散心，日子糊里糊涂过得也挺好。”
“唉，说实话，我真的挺羡慕您，不用想着养家糊口，肩上的担子也轻了，我啥时候也能像您这么自在啊….”
“怎么了小伙子？心里藏着事了？说给我听听，我这辈子福没享过几天，倒霉倒是没少有，指不定能给你宽宽心！”
“你说人到中年最怕什么？怕死怕病？那都是扯！死了正好一了百了……怕就怕什么都在，家里有父母有老婆有孩子，你想死都不敢死….我也兢兢业业地工作了十好几年，唉….结果这段时间市场行情不景气，公司倒闭了，我这养家糊口的饭碗也没了….说实话，我确实没什么大本事，可有本事的人有几个？谁不是挣着死工资，辛辛苦苦地熬啊….”眼前的情况算是明了了，年轻人丢了工作，待在家里压抑，只能每天在公园里发泄自己的苦闷。
老头笑了，他看着这个年轻人就像是看着曾经的自己，慢慢地说道：“如果你不嫌弃，那我就给你讲讲我年轻时候的故事。”
年轻人本就无事可做有大把的时间，见老头这样客气，连忙说：“您说哪里话，我这么一个普通人哪有什么嫌弃不嫌弃。”
老人轻叹一口气，回忆起了几十年前的往事——
“我年轻的时候啊，是个电焊工，十七八岁就开始学徒，跟着师傅勤学苦练。后来技术学好了我就自己做，一干就是二十来年。那时候，也不懂什么叫出人头地，心里想着我估计要靠这门手艺干到老、干到死了。谁知道到后来改革开放来了！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往广东那边跑，他们说那地方地上的土都是金子做的，做什么买卖都能挣回钱来，看的人真是眼热啊！我平平淡淡四十来年，连个省城都没去过，现在机会来了，谁不想出人头地！
后生，我问你，要是你，你去不去？”
这年轻人也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从小不曾见过什么大富大贵，物质的吸引于他而言同样强烈，他一脸笃定地样子说道：“肯定去啊，有钱不挣王八蛋！”
老头听了大笑，引得路边的人不禁侧目而视，接下来老人讲得愈发起劲了，身体也不知不觉往年轻人的方向侧了一些——
“是啊，有钱不挣王八蛋，当时我也是这么想的。看着别人靠养车、搞运输挣了钱。我东借西借地凑够了两万块准备买辆二手货车。那时候电焊工一个月工资才壹百来块，拿着这笔巨款我手都直打哆嗦！可是啊，买了车刚开了几个月。谁知道交警告诉我这个车已经开够年数，早该报废了。那时候哪有什么靠谱二手车报废的想法，被坑骗都没处说理去。两万多转眼间打了水漂，买了一堆废铜烂铁。你说我那时候怎么能不消沉？但是人总得继续活不是？
过了两三年，我不死心，想着总得混出个人样来。然后我又筹了四五万，和几个朋友建砖窑开制砖厂。用了半年时间，砖窑建成了！到现在我都记着那一天的模样，十来个弟兄们看着一孔一孔的砖窑，想着我们的砖瓦送到各个工地上，别提多爽快了！可是就是第二天，我们烧第一窑砖的时候活活把个流浪乞丐烧死了！唉！这造孽的事咋就让我摊上了！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两年乞丐多，晚上没地过夜他们就在砖窑里过夜。政府安全生产监督管理部门立马让我们停止生产，等候调查处理。我们的大股东也被拘留了，我这第二次做生意也失败了。
接下来几年，我没日没夜地打工包零活，把债还得差不多了，心里还是想再做大买卖，如果这次不成我也就埋了这个念头！
九几年的时候，我前前后后花了十几万，开了一个电焊修理公司，接起了电焊修理生意。前几年干得也还不错，可是，真弄不明白老天爷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
有一次我给农用车的后斗焊车槽，电焊机连接线偏偏就漏电了，司机恰巧经过，唉……被电死了。如果不是他，被电死的人也许是我了，这个老弟替了我一条命啊…….后来我前前后后给这老弟一家赔了二十来万。这三次失败，两次人命官司，我也算看清了，自己真不是那做买卖的料！这些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今天跟你这么一聊怎么跟昨天刚发生过似的。”
年轻人早已听得出神，他盯着水面上泛起的涟漪一圈圈起一圈圈无，设想着假如故事的主人公是自己，会是怎样的结局？
他怔怔地问老头：“那后来呢？”
“后来？我继续接点电焊工的活还债，我闺女也帮着我还了点，再后来我就退休了，这日子就勉勉强强过到现在了。”
年轻人呆呆地望着水面，此时他的心里五味杂陈——他所惆怅的失败和眼前的这位长者所经历的相比实在轻如一片羽毛，但他却犹如被泰山压顶企图放弃一切希望，而这位长者如今过尽千帆依旧云淡风轻。
老头把双手握着的鱼竿放在了一只手里，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孩子，大爷呢没什么文化也没什么本事，给你解答不了疑惑，只能给你讲讲我的故事，给你宽宽心。这也到饭点了，我该回家了。今天又是一条鱼也没钓到啊。”
青年看了桶里的两条鱼，疑惑地问老者：“这不有两条鱼吗？”
老人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这是我从集市上买来的，回去好让我老伴儿开心一下！”
年轻人也忍不住笑了，他已经好久没笑过了。
今天的黄昏格外美丽，橘金色的太阳端坐在天际的火烧云之上，光秃的树枝包裹着温柔的光芒，竟然也变得耀眼动人起来。老人越走越远，那慢慢缩小的身影是那么的挺拔有力。那种挺拔的力量随着春风慢慢地飘到了年轻人的身上，此时，这位青年也迈开从未如此轻快的脚步，大步地走向了家的方向。
走着走着，年轻人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看这春日里的公园，心里默默地想到,或许明天不必再来了……
2022年11月夜
北 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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