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有座古老的石拱桥,桥下是一条清澈的河流,不间断地流淌着,桥两边的芦苇生长得很丰茂,春夏交替之际,那雪白的芦穗簇拥着随风摆动,日落时的光照着芦穗,金灿灿的,甚是好看。
在村里做活的五哥不久前去了镇上帮工,他是做木匠的。三年级的时候就毕业了,原因是成绩不太好,稍长了个头,他父亲就让他跟着石匠师傅学习石匠,后来又从石匠转学木工。村里使石匠的师傅很多,但会木工活的人很少。五哥在这方面很有天赋,别人学一辈子木活也没真接过镇里的活,可他,五六年时间,就成了村里了不起的木工师傅。他个不高,脸也不算白净,背稍稍有点驼,规矩的学生发型没变,不爱说话,总是一副让人喜欢的憨实样。说他憨实,这个不假,谁家要做个地基或是做个衣柜厨具,他都帮忙,很吃劲地干,还从不收别人的好处。他家五兄弟,他排行最后,村里小他一点的平辈,都称他五哥。
八十年代的某天,一阵自行车铃声响起,从石拱桥的那一头响到这一边。那是村里的第一辆自行车,自行车上的人是五哥。那一年,他在镇上赚了些钱,这话,是村里人噪出来的。五哥说,这“洋马”可不便宜,是名牌货——凤凰牌,那是他第一次装出一副吹牛的样子,我们也都信了。那辆车,像是枚炸弹,炸开了不少人的眼,他的名字,也在村里响了一阵。
小孩子不知道什么名牌货,放学了,要是遇见他回村,就风一般地追上去。这个时候,他会长时间按那铃声,起劲地按。村里人也会放下手里的活,抬头望着那群在河岸上跟着自行车疯跑的孩子。父母看着儿子追赶那“洋马”,不但不责骂,还一口一个“呵呵”。
一年后,五哥十八了。他父亲正式托媒人给他相了一个对象。说亲事像风一样,吹遍了我们整个太元村。大伙都议论着老五的亲事,都等着这杯赵家的喜酒。可过了几天,村里二婶子说,那家姑娘没瞧上五哥,原因是五哥太矮了,又黑,皮肤不好。这事,很长一段时间让五哥的父亲抬不起头。但五哥却像没事一样,照旧天不亮就踩着他的凤凰牌自行车往镇上赶,那口哨一吹一个响。远见着村里人,那恭敬的话就跑出了嘴。
当然,这事,也没传多久就被另一件事给湮没了。
中秋节那天,给五哥说媒的胖婶子又来了。那晚,他家灯火通明到半夜,事后,五哥的父亲还抱怨,因为他,家里五盏煤油灯都点上了。不过,中秋节后,就再没听到什么消息了,这事,又算是搁置了。五哥母亲是个大嘴巴,逢人就叹气,说小儿子讨媳妇成问题。村里妇女见着五哥,也是摇头叹气,活像他是整个太元村人的儿子。
暑假那天,我和几个小伙伴在桥下打水仗,赵光明因为是旱鸭子,没敢下水,在芦苇丛探出个脑袋望着我们,一脸羡慕。当我们玩得正欢的时候,他却扯着嗓门喊:“五哥回来了,车上还坐着一个女的。”我们停了手,想想不可能,五哥过桥的时候,肯定打铃。赵光明见我们仍旧打闹,干脆从芦苇丛蹿出来,往桥当中一站,接着是五哥的声音。
“光明,干嘛站在桥当中,没听说过好狗不挡道?你现在当小狗了,哈哈。”
“嗨,快上来瞧一眼,五哥载着新媳妇呢!”
两人在桥上一嚷,我们欢呼着光溜着身子跑上去。果然,像光明说的,五哥后面坐着一个大辫子姐姐,她羞红的脸别向一边,我们却非得跑过去看个正脸。这下,五哥不让,一伸手,那小腿粗的胳膊把我们拧开,还交待让我们穿上衣服裤子,要不然,告诉我们父母。这话,的确是威力无穷,我们几个赶紧穿上衣服在后面追。那天,五哥踩得很欢,也很快,转眼就没了影。
我们追到五哥家菜园子口才发现,他家院门外早聚集了不少村民,都伸着脑袋往里瞧。一些话,也就嚷出来了。
“瞧憨老五,不用媒人,照样找了个像样的媳妇!”
“还真是,瞧这小媳妇,长得可俊着呢,那身高还冒老五一个头呢。”
“谁说不是,这就叫缘分!”
“这还少了一份媒礼。”
门口的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我们几个小孩子,终没挤进去,因为父母也都赶门口瞧这女的,村就这么大,一道景,全盯着。
不久,五哥结婚了。那凤凰自行车前天夜里被他大哥给好擦了几遍,远瞧像新买的一样。车把手上扎着大红花,三角杠上也用红丝带缠着,特别是后面的坐杠,更是擦掉了油膝,要不是上面铺了一块大红绸子,别人肯定误会这坐杠被砂过。五哥穿着新制的的确良衣服,第一次把头发弄成两边一样顺,欢快地踩着自行车往女方家赶,那殷红的胸花抖得可厉害了。
那天下午,鞭炮声从桥的那头响到桥的这头,自行车的铃声被盖过了,车上的新娘子通身大红,脸上,头发丝上洒着红金粉。那天晚上,他家像唱戏一样热闹,吃了饭,就搬椅子看电影,那放映员是五哥专门从镇里请的,电影也全是新电影。可把我们乐坏了。
一年后,五哥当爹了,五嫂也卸下红装换上旧衣服跟着五哥在镇上干活。孩子由他父母经管。
五年后,孩子上学了,五哥手上的那套活赶不上时代潮流,俩人决定跟着村里人去宁波或是上海打工。
春节前夕,五哥一个人回了家,五嫂不知去向。村里人觉得奇怪,却没有谁上五哥家问个明白。那晚,孩子闹腾得厉害,五哥第一次伸手打了孩子,自己坐到床边看着结婚照抹泪。
后来,外面传出话,说五嫂高挑漂亮,被外面一个包工程的大老板带跑了,不会再回这个穷村了。
五哥没出来证实这些话的真假,不过,他的确是很长一段时间没出门,整天窝在家里锯木板子,没有谁知道他要做什么家具。
再后来,五哥的那辆凤凰牌成了一件传家宝,他儿子接手用了几年,后来买了小轿车,那辆凤凰牌又转到了他手里。他用布轻轻擦拭上面的泥土,很细心地上油漆。然后搁置在自己曾经的新房里。
五哥四十八岁那年当上了爷爷。也是那一年,五嫂拖着一个大红的箱子,穿着一身朴实的衣服在村口新公路上徘徊,那模样,还是没咋大变,就是多了些皱纹和白头发。五哥知道了这事,打听清楚后,啥话没说,把靠墙的凤凰自行车擦拭干净,打上新油漆,卯足劲蹬上它载着五嫂回村了。
那座古老的石拱桥被拆建成了新的石拱桥。
凤凰牌的铃声,还是那么响!(作者 赵鹏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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