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李老师一见亲切,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
那天,我先是爬过落满了雪的山岗,接着穿过没刨根茬儿的苞米地,上了跑客车的乡间公路,那路有点慢坡,走得我额上沁出一层细汗。当我站在那一排旧红房子面前——腰岭学校 ,我跳得厉害。这儿是三年前我读初中的母校,如今我在这儿初为人师。刚刚二十岁的我,难免暗自抒怀。我却不知,一会儿在这里我就要见到他了。
那天,李老师骑自行车走了三十多里路。他从镇上骑到这大山深处的村子,自行车的轮子已是飞转过五个村子,中间骑过了两座桥,可谓"山一程,水一程”。但是,这条路他已经走了三年。即使一路山水相逢,一年四季各有各的美景,他日日走在画卷里也浑然不觉了。
我进了简陋的办公室,等到校长来,我交上调令就算报到完了。很快校长告诉我教什么,又指给了我一张办公桌,我就到了那张桌子前站着。一个老师在点柴油桶炉子,其他老师陆续进来了。年轻的女老师多是镇上来的代课教师,比我大不了几岁。年长或年老的基本是当地的民办教师,有一部分教过我。教过我的老师问我几句,不认识的跟我不搭话。这就是我的同事,我要在这样环境里开始教师生涯。我站在桌前,心里蓦地有些烦躁。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一阵凉气跟进来。一个中等个子的青年“全副武装”地走进来一一戴着当时流行的獭兔皮帽子,额前的毛上结了白霜;上唇的小胡子挂了霜,身上的半大黑呢子衣领上也落了霜花。他引起了我的好奇,他和别人都不同。如果不是在办公室里,我以为他是林海雪原上的英雄。我多看了他几眼,他却不瞅任何人,包括我,就那么旁若无人走进来。到了炉子前的空地儿摘下帽子抖一抖,露出的头发黑亮黑亮的,胡子上的霜化成了水珠,衬得他黝黑肤色十分健康。他脱下呢子大衣,向我身后的桌上一扔。哦,我和他的座位相邻。我知道他是谁了,他就是妹妹的物理老师。
妹妹在腰岭上初二,去年她就和我说她的物理老师很厉害。我问厉害什么,她说啥都厉害,上课不拿书讲得比书上的内容还多,她班有不听话的学生,物理老师瞅他一眼,那个学生不就敢得瑟了。我当时很好奇,那这个老师打人吗?妹妹说,打学生倒没见过,来闹校的社会青年被物理老师打跑了。我逗妹妹,你们女生是不是都喜欢物理老师?妹妹说,算了吧,长得不帅,我们就是有点崇拜物理老师。
校长的话证实我的猜测没错。校长笑着问他,小李子,又锻炼身体了?他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校长转向我说,新分配来的石老师,也是咱学校毕业的学生。他刚看见我的样子,对着我点点头,嘴角稍稍上扬了一下。我轻轻地说,是李老师吧?他狭长的眼睛重新看向我,再次点了点头。我对他羞涩地笑了笑。校长又说,李老师是分配到咱腰岭的头一个大学毕业生,物理系的,数理化都能教。你要多向李老师学习。我点点头,再看向李老师时,他已经背对着我坐下了,原来我俩的座位挨着,不过是背对着背。
我们开始恋爱后,谈到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我像天下所有沉浸在爱情里的傻女人一样,问着同样的问题,明知道有些愚蠢得可爱,仍要问,咱俩是一见钟情吗?他说,那倒没有,不过见到你很亲切。我就追问他,我在你眼里什么样儿?
李老师说,其实他那天一进办公室就看见我了。在他眼里,我是一个十分文静的女孩,白嫩的娃娃脸,学生气未脱,却穿着不符合年龄的羊毛衫。说到这他皱了下眉头。我穿的羊毛衫是母亲特意去镇上的百货大楼买的。母亲看见镇上一个有工作的姑娘穿着,她觉得很好看,想到我也上班了,就毫不心疼地买下来。她自己也没有穿过这样贵的衣服。可是,李老师只要提起那件衣服就皱眉头,甚至有些生气地说,你穿着二十五六岁人的衣服,像个小孩穿了大人的衣服。我说,你当时根本没有看我,怎么会注意到我穿的衣服?他狡黠地笑着说,我怎么没看!
李老师说,你穿什么不重要,你身上的书香气是别人没有的。我知道他又在鼓励我,当年 的我的确需要鼓励,我听了心里甜滋滋的。我还是问他,那你对我一见倾心吗?他说,那倒不是,我对你没有非分之想。一见到你就很喜欢是真的,看见你很亲切更是真的。
《红楼梦》里,宝玉初见黛玉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阖府上下认为他说的是疯话。其实他说的是本心,赤子之心十分可爱。别人倒是带了世俗的眼光来看他。李老师说见我亲切,如今想来符合客观事实。我们的三观一致,我们的学习工作经历相似,我们都是从农村奋斗出来的,大有惺惺相惜之意。
李老师在没有见到我之前,从别人嘴里知道我这个人。毕竟我是这个学校考上的第一个师范生,算是学校老师们口里的优秀学生。尤其是他也听到了我实习期间评课说了真话的事,当那个老教师以讥讽的口吻说,现在的年轻人咱理解不了,咱认为好的课她认为有问题,不知道让她讲是什么样。李老师说当时他就对我生出好感,他认为我最起码还保留着学生的纯真。
我不相信三生石的传说,但是我相信人与人第一面的感觉。两个人如果第一面有好感,就值得交往下去。 李老师说初见我谈不上漂亮,因为还没有长开,还不成熟,但是让他怦然心动。当我和他说话时,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有一点点羞涩,更多的是灵性。当时,他已走到了青春的低谷,和他一起分来的中师生都调走了,和他一起住宿的教师也改行了。他一个人住在这大山深处,那一个个漫长的夜晚,一个人听着山风吹过,或一个人走在山村没有亮光的路上,他的心就要沉下去了。所以,他选择了天天通勤,让身体出一身汗,累得到家倒头就睡,倒是烦恼渐渐散去。
李老师说,和我第一次见面,他没有想到以后会怎么样,但是从那天他的心情好起来。仿佛我是他的一个老友,我们走散了多年,在人世间又走到了一起,他相信我俩会有一段美好的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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