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识太行山真面目,只怨身在太行大山中。
走了平顺那么多的地方,见识了那么多的平顺神奇山水,是平顺让我见识了太行山,认识了太行山。
其实,在平顺太行山见的越多,不懂的就越多,心里的谜团就越多,也正是平顺引起了我对太行山的更多思考,还是有必要一吐为快。
首先平顺的名字,就是神一样的存在。名字叫平顺,实际情况恰恰相反,既不平,也不顺,山高谷深,道路崎岖,人烟稀少,生存艰难。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平顺时的深刻体验,也是我心里平顺的第一个未解之谜。
2017年夏天,骑摩托车从林县回家,半道遇上修路,在任村附近迷了路,七倒八拐,就上了一座高山,好不容易下到山底,一问是平顺地盘。当时为解燃油之危,不得不赶往较近的虹梯关景区加油。好不容易到了虹霓村,大失所望的是,同样没有加油站。无油可加,不得不来到平顺县城,才解决问题。
当时那种没油的绝望感觉,以及虹梯关挂壁公路崎岖难行程度,不是亲身经历根本无法体会。这是平顺第一次留给我的深刻难忘记忆。
第二次是2020年自驾去的,导航一到平顺就失灵,卫星信号时有时无,时好时坏,没有信号,路线随时都在自动调整改变,折磨了我多半天,所经道路难走程度更是无法形容。这么说吧,基本没有多少铺装路面,即使是铺装路面,也是弹坑加泥水,大部分都是原始泥石路基自然轧平而成,泥泞不堪,并且到处都在修路。有时不得不走在悬崖边上,刚刚能让车擦身而过;有的路翻越山岭过陡坡,车头翘得完全挡住了视野,不知前面是悬崖还是深沟?令人惊魂连连,后脊梁骨直冒冷汗!
我仅仅是个匆匆过客尚且如此,而祖祖辈辈生于斯长于斯的平顺人民的生活日常可想而知!
除此之外,我在这一带太行山地区还观察到一种现象。在我看来如此恶劣的生存环境中,无论是悬崖峭壁之巅,还是巨石苍茫的谷底,以致羊肠坂道的荒山沟壑沿途,均有村庄与人生活其间。这些地方严重缺水,耕地奇缺,山高沟深,可以说是与世隔绝。我们这些初来乍到的游客,视之为一种世外桃源,在此猎奇赏景未尝不可。如果让人选择在此长期生活,恐怕没几个人这么干。
这让我陷入深深思考,在如此不适合人类生存的环境中,不但有这么多人在此繁衍生息,而且常常战乱之后,中原大地人口锐减时,官府还从此向外移民?!我曾与很多一道到此旅游的同道讨论过这个问题,大都是从自己的知识背景中寻找答案,结果是众说纷纭,五花八门。
随着思考的深入,接触平顺的历史资料多了,有这么几个关键词,似乎能打开我心中的这团迷雾。他们是虹梯关、玉峡关、石埠头村、平顺县、长治县、潞安府、陈卿、夏言、嘉靖等。前面几个都是地名,后三个是人名。地名背后揭开了五百年前太行山的一段悲惨历史,人名就是参与操纵这段历史的那些死去的人。
历史是个小姑娘,任人打扮,各说各话,真假难辨。嘴大的拳头大的,留下的说法最多。我综合了各种资料,尽量按我的理解简单梳理一下,以解心头之惑。
正如我担忧的那样,在这种恶劣环境中生存的人们,开几亩山地,养若干牛羊,鸡鸣狗吠,渔樵耕读,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要说能大富大贵不大可能。维持温饱,养活老婆孩子,苟且偷生,繁衍生息,应该还是大概率事件。如果山高皇帝远,帝国政权鞭长莫及,轻徭薄赋,这种小国寡民无欲无求的社会,应该还算不错,像极了陶渊明遇到的不知秦汉何论魏晋的世外桃源。
但,如果高山也有皇帝,贪官污吏多如牛毛,强权无处不在,帝国利爪就会无限伸长,暴力机器和苛捐杂税就会无孔不入,铺天盖地,如无影空气,似泰山压顶,翻山越岭,跋山涉水,渗透于小国寡民之间,击碎陶渊明的世外桃园逍遥梦。
之所以有这么多人选择在此隐居繁衍,而不是平坦肥沃的中原大地。我想就是因为这里天高皇帝远,轻徭薄赋,无为而治,人们能小国寡民似的活着。如果还不好理解,举一个我们熟悉的孔子故事。
孔子过泰山侧,有妇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而听之,使子贡问之,曰:“子之哭也,壹似重有忧者。”而曰:“然。昔者吾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夫子曰:“何为不去也?”曰:“无苛政。”夫子曰:“小子识之:苛政猛于虎也。”
——《十三经注疏》本《礼记·檀弓下》。
看到没有,深山老林,猛虎出没,公公、丈夫、儿子都被老虎吃了,这个哭丧的妇女还是不舍得搬离此地。哭妇没文化,不会理论分析,但身体很实在,宁肯被老虎吃掉,也不愿离开深山。可见,苛政吃人的概率要远大于老虎。
这事发生在两千多年前的泰山。返回来说平顺太行山,五百年前这里也发生了一个故事,结合孔子这个故事,让我读懂了太行山的种种迷雾。
那时候,帝国处于明朝正德、嘉靖时期。先是正德皇帝朱厚照,可称天下第一顽主,但凡是与皇帝职责无关的事,都能玩儿得淋漓尽致,潇洒自如,超常发挥。吃喝玩乐,斗鸡走狗,骑马射箭,吹拉弹唱,当小商小贩,开妓院,逛窑子,抢民女,甚至学梵文,玩儿阿拉伯语,无所不能,为所欲为,把聪明才智和人性之欲,释放到了极致。最后学渔民,玩儿捕鱼,被渔网拖到水里,呛得够呛,留下后遗症,不久31岁就把自己玩得一命呜呼了。
先别庆幸,正德死后,上来一个嘉靖皇帝,更是奇葩。这家伙不穿龙袍穿道袍,信迷信,玩儿道教,装神弄鬼,不管别人死活,只想自己长生不老,得道成仙,自号“灵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玄真君”,后又加号“九天弘教普济生灵掌阴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仙翁—阳真人元虚玄应开化伏魔忠孝帝君”。这还不过瘾,再加号“太上大罗天仙总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万寿帝君”。死后还不死心,还得了个这种谥号,“钦天履道英毅神圣宣文广武洪仁大孝肃皇帝”。光看这些名号,就知道这家伙要多奇葩就多奇葩!
嘉靖迷方术,信丹药,用道士,长达24年深居西苑设醺炼丹,不入大内上班办公。吃丹药还要用宫女甘露兑服参汁,致使上百宫女采露病倒,后宫人人自危,逼得以杨金英为首的宫女忍无可忍,以命相搏,群起而击之,三更半夜差点儿把这王八蛋勒死。
这家伙不是深居简出,神龙见首不见尾,而是从不露面,首尾都不见,长期躬服道教衣冠,“以为祈天永命之事”,后妃宫嫔“皆羽衣黄冠,诵法符咒,无间昼夜寒暑”,堪比太上老君的道场兜率宫。长期服用砒霜、水银、雄黄、朱砂炼制的丹药,估计最后也是慢性中毒毒死的。也只有海瑞敢骂他,“嘉靖,家家乾净”,无父子、君臣、夫妇之情,妄想长生,“天下人不直陛下久矣”!
京城的皇帝们如此骄奢淫逸,声色犬马,醉死梦生,顽冥不化,地方官员的腐败堕落之风,同样可想而知。已到中老年的大明王朝,同样不能克服帝国的普遍运行规律。机构臃肿,人浮于事,入不敷出,官场腐败,苛捐杂税,巧取豪夺,土地兼并,饥民哀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样都不缺!
可以设想,那时候生存在如今平顺山区黎民百姓过着一种怎样的日子。那时还没有平顺,当时平顺的所在地叫潞州。潞州百姓税赋,除要担负臃肿的腐败官府冗员之外,还要负担皇亲国戚亲王宗藩皇子皇孙们的骄奢淫逸之靡费。当年朱元璋为“夹辅社稷”,将他的第二十一皇子朱模封为沈王,就藩潞州。到嘉靖时期已繁衍100多年,朱模子孙多得已泛滥成灾,“自沈王以下,陵川王十有六,镇国府六十有三,辅国者七十,奉国者二十有二。”且待遇高得惊人,“亲王一岁的禄米为10000石,郡王为2000石,镇国将军1000石,辅国将军800石”。除此定额外,大凡这些皇子皇孙们的婚丧嫁娶、宫室营造,都要当地百姓负担。
这些皇亲国戚靡费国币不说,还倚仗权势,为非作歹,鲸吞豪夺,兼并良田。史书载,“宗室繁衍,每生事端”,“小则媒蘖州官之短,大则挫抑州官之威”,“庄田坟茔,或请或赐,不可胜计”,“军卫杂处,甚难治驭”。这些二皇帝,连地方官府也对他们无可奈何!
算算账,地处深山峡谷的穷苦百姓,身家性命能有多少油水,供他们这么肆意糟蹋。有资料说,嘉靖元年,仅山西一省所缴纳禄米就已达明初年的八十多倍,已到涸泽而渔的地步。就是不发生天灾人祸,平原地区的老百姓也难以为继,更何况是山高谷深土地贫瘠的潞州了?在平顺行走多年的我,完全能够想象当时山里百姓的贫困状况。
风起于青萍之末。公元1515年,潞城县一个叫陈卿的官粮守仓小吏,守着堆积如山的官粮,不忍饥民哀嚎,于是起了恻隐之心,私自开仓放粮,赈济灾民。这下闯了大祸,“欺官舞弊,被革不悛”,陈卿被开除公职,回到山里石埠头村种地谋生。
官府眼里的坏人,于是成了灾民的恩人。灾民越多,陈卿的人气就越足,威望也就水涨船高。一个敢拿官粮赈灾的人,这时的正义感更加爆棚。面对煌煌饥民,官府盘剥逼捐,陈卿肯定又会站在家乡石埠头村灾民一方,明争暗斗,与官府周旋,拒绝多如牛毛的苛捐杂税,为灾民同时也是为自己争一线生机。
何况,回到石埠头村的陈卿,就不是一人在战斗。身在官场时,很可能还有不少顾虑。回家就是无官一身轻,除了在广大灾民中间积累的威望与人气,陈卿家族在当地的势力也不可小觑。在石埠头村,陈卿有两个弟弟陈相、陈奉;陈卿的父亲陈琦,上有放高利贷且与知县相熟的大哥陈曩,下有弟弟陈良、陈铎。陈卿的小吏工作,估计就是他父亲托关系找的。从陈卿家人所取的名字都是高雅的单字来看,陈家人的文化程度也不低,否则不能解释陈卿敢仗义放粮的义举与担当。人多势众,有钱有势有文化,再加上有人气,有威望,就决定了陈卿也成了个人物。
官场腐败,苛捐杂税,鱼肉百姓,导致的灾民抗捐,官民争斗,除了会让陈卿威望爆棚之外,还会导致一种现象加剧,那就是会有越来越多的难民,逃向越来越深的深山求生。这就解释了我长期以来对太行山的困惑——为什么那些不可生存的深山峡谷处处有人存在的原因。这时,深山峡谷反而成了灾民生存的保护屏障,而不是障碍;却让官府举步维艰,望而却步。更何况,那时的太行山还不见得有老虎!
这种拉锯式对立情况,一直持续了七年。如果在这七年里,官府能体谅民瘼,收敛强征暴敛,与民休养生息,不把陈卿当坏人,而是作为一种民间自治力量加以安抚,修补社会裂痕,或许就不会有以后官书大书特书的那场大事发生。
可人都是贪婪的,由贪婪之人组成的官府王孙,且不受任何约束,其贪婪程度就猛于泰山之虎了!何况这时的老虎还一直处于饥饿状态,饥饿的老虎只剩下兽性,除了吃人,还是吃人,于是一场长达十四年的大规模吃人暴动发生了。
以下都是官书说的内容了。七年后,被官府打击的陈卿,逃进潞城、壶关交界的深山老林,抗差役,拒赋税,占山为王,打家劫舍,“持险出没,官吏不能制,二年聚众二万,张旗建号”(民国《平顺县志·陈卿应殿》)。
在官府征讨两年未果的情况下,嘉靖三年(公元1524年),潞州知州派黎城县知县杨良臣,上青羊山假意招安,实行诱捕。陈卿及其父亲陈琦被骗出山,当即被抓捕。陈卿被以“欺官舞弊,被革不悛”之罪,被判斩监候。在押解前往汾州府路上,陈卿竟伺机逃走。也很有可能是押解他的捕快出于同情或正义,故意放虎归山。
从此陈卿彻底绝望,不再相信官府,带着怒火,召集旧部,开始对官府主动出击。除了拯救灾民,还必须拯救自己。《潞州府志》记载:“青羊之盗,势使之地,哄然群起,操挺为兵,据险为穴,出没为害,连及旁郡,有司旋视,不可扑灭。”
《平顺县志》也载:“官军出捕之,多被杀伤。部下殷得山、路和尚、吴学生、王仲杞、王仲兴及其弟陈来等最猛强。”除此之外,这样有名有姓的强兵悍将,当地人还能列出几十个。
嘉靖四年(公元1525年),山西都御史常道率军讨伐,竟大败而归。陈卿率众乘胜追击,一连攻占潞城、黎城、壶关及河南林县、河北涉县、武安等地。
嘉靖六年(1527年),陈卿带领已经发展到五万多人的队伍,再度打败山西都指挥霍锦率领的追剿大军,并乘胜连克辽、沁二州。太行山南部七个州府全都成为陈卿地盘。
这时,大明摇晃的江山,令嘉靖大为震惊,怒问:“山西、河南巡抚、都御史合兵不能克?”
嘉靖七年(1528年),兵科给事中夏言调集山东、河南、山西3省10万兵力,对青羊山进行全面围剿。
大兵压境,战事惨烈,双方一直僵持拉锯。后经河南林县主簿郝世昌指点,由当地人做向导,走山间小路,官军占据了阱脑山制高点,一举攻破陈卿退守的马武寨,生俘了陈卿弟弟陈来及七名首领,近万义军投降。
陈卿率部突围后,还是在常家门被伏击,至此全军覆灭,陈卿被俘,押赴京城凌迟处死。“青羊山起义”到此落幕。
生灵涂炭,山河残破。这时未见“剿匪”总司令夏言建言大赦天下,赈灾放粮,安抚民众,与百姓休养生息,对大乱之源进行釜底抽薪,而是看到了深山峡谷对王朝统治的威胁,对民众更加勒紧了绳索。
在夏言眼里,潞州地处太行腹地,山高林密,交通闭塞,百年号为“盗区”,王朝统治网络疏而有漏,鞭长莫及,“陈卿虽平,但山林之险仍在”,随时可能出现“据以为乱”者卷土重来,死灰复燃,必须设重镇强兵把守,否则“害未已也”。于是连上三道奏疏,建议在这里置县设关,密织罗网,派重兵把守,强化王权统治,严防“余孽复萌”。夏言已把这里的百姓当成仇敌。与百姓为敌,这是官府的一贯立场。
很快,第二年(嘉靖八年(公元1529年))嘉靖下诏,潞州从山西布政司独立,升格为府,易名“潞安府”,加了一个“安”字,意欲让潞州从此消停,不再闹心。新潞安府下辖长子、壶关、屯留、襄垣、潞城、黎城六县,再加设长治、平顺两县,加密王权网眼,并取“剿平逆贼,地方顺服”、“长治久安,平平顺顺”之意。
其中,平顺县是割原潞城县地十六里、壶关县地十里、黎城县地五里共三十一里而成,县治就扎在“盗匪”陈卿的老巢青羊里,紧紧盯住陈卿根据地,尽管当时陈卿已被灭族。王进民退,王强民弱,商鞅就是这么搞的。同时,在风门口山垴设立玉峡关,在虹梯险断设立虹梯关,并设立玉斗崖、白云谷、潘溪峰、虹梯关四个巡检司,在花园口、鲁班壑、阱垴设堡,布下天罗地网,重兵把守,“控扼要害,长年戍守”,查验来往行人通关文牒,抓捕嫌疑盗犯,严守平叛成果,以实现嘉靖“平平顺顺,长治久安”之龙意。
太行纵然巍峨,依然难挡苛政的利爪!原来崇山峻岭当中的这关那关,居然不是为了抵御外敌侵略,而是用来对付贫苦饥民,更是我们今天看到的美丽风景,而这风景背后的饥民哀嚎与血腥,还有几人知道?巍巍太行,原来如此沉重!
这就是如今长治、平顺之名的来源之谜。原来我就有一种直觉,长治,并非长治久安;平顺,恰恰既不平也不顺,果不其然。不仅是我的实际旅行体验,也是我的历史直觉反应,从此,我对太行山更多了一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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